临终记(第2/2页)

  坟墓里的这个女人,五岁丧父,九岁丧母,东家做牛,西家做马,在被祖父收养之前,她已经赤着双脚度过了好几个冬天。年岁稍长,早早婚配,生下大堆儿女,各自苦度艰难,如此岁岁年年。

  四十多岁,她便有了自己的长孙,几年之后,这个长孙触上高压线,总算挽回一条命,但也被迫截了肢,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全都白了,也就是在那天,我自从懂事以来,看到了她的第一次哭泣。

  说起她的一生,无非是几件对襟蓝褂、一身做菜的好手艺和周边村镇人尽皆知的菩萨心肠:那些修伞的补锅的外乡人,凡是遇见她,有谁没吃过她烧的饭菜?然而,与这菩萨心肠匹配的,并不是十里八乡的熟络,却是巨大的、终其一生的沉默。

  不管是我,还是众多乡邻,只要想起她,扑面的印象,便是她的几乎从不说话。几十年中,她的脸上总是有笑意,除了这笑意,就连哭泣,她也全都放在身体里,从不拿出来。所以,在她弥留之际,我冒着弥天大雪回乡,走到她床边,当她开口,仅仅一句,我便如遭电击。

  当她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是我,竟然放声大哭,她哭着说:“我的儿啊,你回来看我了!”

  她这一生,从未用过这样的口气说话,原来,她也能够这么说话!当她说完,闭上眼睛喘气,不光只有我,屋子里的所有人,全都惊呆了,一阵短暂的慌乱与沉默之后,所有的人都哭了。

  在过去的光阴里,人人都知道她心里藏着苦,不止一点一点,而是一片一片乃至一座一座的苦,为了她好,我们都忘了,只道是,此恨人人有,贫贱百事哀;全然不曾料想,那一片一片,一座一座,全都还在,她只是为了我们好,便当作自己忘了,唯有到了与人世告别的此刻,她才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在破绽的背后,是她赤脚的少年和寡居的中年,是再三的难产和多少言语的无用,是笃信各路菩萨,却没有菩萨能回报她一朵莲花;这些,这一切,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叫姑妈。

  那天下午,我的姑妈,接连哭泣,到了晚上,她突然说想吃葡萄——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姑妈,都是行将离开人世才说自己想吃葡萄?

  我和堂兄,骑着摩托车,马不停蹄,连夜赶往县城买葡萄,我知道,她若是能见到外面的弥天大雪,定然又会缄口不言。谢天谢地,我们在县城里买到了葡萄,回来的路上,雪越来越大,山路泥泞,几乎中断,我们只好推着摩托车,一步步朝前行。

  雪花扑面的夜里,我怀揣葡萄,跌跌撞撞,却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如果我不是走在此刻,而是走在姑妈的生涯中,你看这满目大雪,还有陷塌的山路,最后,它们都要归于沉默,非得要撕开它们,度过去,才能从心肺里掏出忍耐与美德。要等到后半夜,等我回到她的床前,才会知道:就在我们出门不久,姑妈就连带她的沉默一起作别了人世。而在山路上的我还浑然不知,只是埋着头作如此想:定有一种物事,它在指引着我们,让我们止于伤心,免于崩溃,即使只剩下垂危的肉身,尚能哭出声来,我一直在找它,姑妈,你能否告诉我,它在哪里,又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