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灯记(第2/3页)
好吧,往事不要再提,且让你我再干一杯。
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将酒瓶放到一边,如梦初醒般,热切地告诉我,他其实还有几瓶从云南带来的酒,地底下埋过十年以上,是他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酒,堪比琼浆玉液,他一直舍不得喝,这两年,因为打官司,居无定所,所以,他把这几瓶酒存在一个朋友处,莫不如,就在最近,找个时间,他和我二人将那两瓶好酒喝掉,也算了却了一桩念想。
我当然说好,他便愈加兴奋,不断搓着手,一半是因为穿得少,一半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一醉方休。
有酒不觉夜长,但酒总有喝光的时候,虽说雨水更加猛烈,可是为了第二天的生计,我终须和陌路上相识的朋友说再见了,临走前,我留了电话给他,又问他是不是住在附近,我可以送他回去,他却笑着并未回应,说来惭愧,哪怕他没地方住,我也没办法帮上他,因为我自己也寄居在别人的方寸之内。
我还记得,当我走到巷子口,回头去看他,在紫灯的照耀下,他静止端坐,就像一个入定的僧人。
而今十五年过去,我又来了,却总是止不住的迷路,越往前走,越发现自己的记忆并不可靠,原来,往西走才是绿町,往东走才是晴见町。每户人家门口的樱花都开得好,所以,每户人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好不容易,越过了几条沟渠与铁路,都已经快要入夜了,我总算到了分梅町的地界,分梅町却也是樱花遍街遍地,那家神社,那盏紫灯,我始终都没找到。
类似的情形,十五年前我曾遇见过一次——那是在我回国的前几天,终日里东奔西走之后,我离凑齐路费已经越来越近了,恰好这时,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痛饮的朋友打来了电话,约我再去那盏紫灯之下,将他的琼浆玉液喝完,说来也是怪,那一天,我恰好发了高烧,下了电车就开始跌跌撞撞,站在街上茫然四顾,竟然觉得自己身在九霄云外,怎么也找不到那盏灯,到了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也就回了自己的寄身之地。
事实上,自从那晚相逢之后,我的朋友,每隔两三天就要约我一回,说是那两瓶酒早就被他从朋友处取回了,现在,只等着我去跟他一饮而尽,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回国的路费已经使我几近癫狂,四处找零工,又在每一个零工里恶狠狠地计算着归期,下了零工,就守在旅行社的外面,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便宜机票信息,再恶狠狠地渴望着一张可以买得起的便宜机票从天而降。
哪里知道,好运气真的来了,忽有一天,我刚走到旅行社门前,只一眼,便看见了一张便宜机票的信息出现在了电子显示屏上,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我心脏狂跳,镇定了再三,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看错,随后,几乎是手脚颤抖着走上前去,订下了机票。
也是凑巧,正在买机票的时候,那个紫灯下的朋友又打来了电话,只是这一回,他的邀约都还未再次说出口,我便径直告诉了他,我要走了,归期就在两天之后,其时情境,说是欣喜若狂也毫不过分,这样,我的朋友便不再邀约,转而还劝我少喝些酒,多省点钱,以备回国路上的不时之需。
而我已经根本无心在东京多停留一天,以至于,在归期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向着成田机场出发了,我打算去机场里过夜,一来是可以少一天再在府中寄居,二来是早一点到机场也更令我不再陷入莫名的恐惧与焦虑。
不过,我未曾想到的是,电车已经快要进入东京市区的时候,我朋友的电话又来了,他告诉我,为了不麻烦我,原本他是想带上酒直接去机场找我喝掉的,可是,他的眼睛实在不好,转了一下午也没有转出府中地区,所以,如果时间来得及,他想还是请我去到那盏紫灯之下,再将那两瓶好酒喝完,就当给我送了行。
真的是好酒。他在电话里接连说了好几遍:真的是好酒。
一时之间,某种悲痛竟然在瞬时之间将我席卷了,这悲痛,首先是我对自己的厌倦:我和朋友的相逢,以及其后的邀约,看似只是一桩不足道的小小机缘,但实际上,他们就是从天而降的情义,好像被雨水或河水冲洗过的石头一样清清白白,却被我置若罔闻,全然忘在了脑后;而后,这悲痛也和我的朋友有关:一桩小小机缘,被他看得如此认真和重大,而我却要走了,明朝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接下来,他一个人的异国生涯又当如何度日呢?
所以,电车到了下一站之后,我下了车,再重新上了回府中的JR山手线,是啊,无论如何,也要陪他把酒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