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之后无中国”
禅房是永福寺的核心建筑。单层,人字形飞檐构造,透过窗格看进去,一片幽深。阳光从西边进来,十多道光柱,照在青黑色地砖上,漆黑铮亮。这个已有八百年历史的佛殿体量巨大,数十根粗壮的原木柱子,高十多米,顶天立地,一副楹联垂天而下:“白华岩畔观性于根尘幻;翠柳渡头入流于心水清”,二十个大字笔力刚劲,气韵流畅……在一个日本禅寺,看到这样正宗的中国楹联,倍感亲切。
抬头,堂前悬挂的匾额“选佛场”,落款“大宋国径山无准书”,心里一惊,原来这是宋朝名刹杭州径山寺大住持无准留下的墨迹。
京都的永福寺,是日本佛教史上“第一国师”圣一法师创建的。圣一法师南宋末年到中国学习佛法,就是师从当年杭州径山寺一代名师无准。永福寺的整体构造、布局,包括禅院制度,也完全依照径山寺,至今寺院里还保存着圣一法师从中国带过来的法具、典籍。
我们到访的时候,正值红枫遍野,永福寺旁侧山谷里枫树色泽浓烈如火。陪同的友人说,枫树一般是五瓣叶,全日本只有永福寺的枫树叶分三瓣,这里的两千多棵枫树,就是八百年前圣一法师从中国带回来的树种。
三年前,我们做过一期专题“在日本发现唐朝”,以“茶道、花道、香道”三雅道的精神分析与鉴赏为核心,试图找回在日本尚存,而我们业已遗失的传统中国的风雅生活。这次我们再度东渡,遍访京都禅寺和高僧,想搞清楚中国宋元时期禅宗文化的传入,如何构筑了日本的社会伦理,并影响至今的生活哲学和审美趣味。续写《京都寻宋》,是一次悲喜交加的自我认知,充满了省察、失落、觉悟和慨叹。
因友人引见,这次我们见到一些学识、德行卓越,享有尊崇地位的日本高僧。他们门庭教派不一,但谈起中国唐宋佛学对日本文化精神的影响,满心谦恭,绝无搪塞,其姿态让我们这些后辈略有惶恐不适。在大德寺,禅师山田正宗给我们讲解晚唐诗人《早梅》里的“少”与“清寂”;在南宋名画《柿图》前体会“一”和“一切”;在建仁寺枯山水庭院前的禅坐中,我们感受“空”;最后,“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我们在泉田禅师诵读的白居易诗中感受“离别”……八百年过去,风流云散,我们只能在东瀛异域的想象中,感受唐宋茶仪的浪漫韵致了。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人性化朝代。宋朝立国便实行文官政治,统治者奉行防守国策。在宋朝,经济发达,百姓做饭都烧煤而不是柴草,煤产量世界第一;宋代的兵器制作、铁钱铸造和农具所需要的钢铁产量,甚至超过几百年后工业革命时期,整个英国的钢铁产量。同时,宋朝也是一个商业贸易特别发达的朝代,河岸上有很多城市,江中的船舶川流不息,运载着大批的商品。
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感叹,“公元960年宋代开始,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流通,火药发明,天文时钟、指南针、水利设施都一一显现。中国首次出现了以商业,而不是以行政为中心的大城市。
经济发展,又不热衷战事,宋人的生活富裕安逸,催化了文化的演进和生活形态的成熟。唐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向往建功立业;而宋人则不再向往边塞,习武从军在他们看来是卑贱的职业。唐人的边塞壮丽无比,“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宋人则已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羌管悠悠霜满地”。如果说唐诗是少年,宋诗已经是人到中年的冷静和省思。梅兰竹菊在宋代以后被称为“四君子”,成为中国文化中代表性的意象组合,说明宋时文人已经度过中国文化精神的青春期,开始走向内敛和成熟,史景迁甚至认为,中国文化发展到宋代“已经烂熟”。
宋之前的中国,都是正统的儒家文化国度,是发祥地,也是文化中心。日本等东亚诸国都很尊崇,认为这样的中国才是他们的老师,日本的僧侣和社会上层都以能熟读唐诗宋词为荣,贵族书写都用汉字,以表示自己的正宗学识;日本富足家庭甚至让他们的女子来大宋“借种”,以改良他们的后人。12世纪开始,由于航海和气象技术的进步,大量商人和佛教僧侣往来于日本和中国,日本从宋进口的丝绸茶叶、琥珀金饰,都是贵族生活的奢侈品,中日交流进入鼎盛时期。
但是,这一切在公元1279年戛然而止。南宋末年,草原上崛起的蒙古军队大举南下,1279年,与宋朝军队在崖山(今广东新会南崖门镇)打了一场大规模海战。对垒双方共投入兵力五十余万,动用战船一千五百多艘,最后宋军战败,八岁的南宋皇帝赵昺投海,随行军民亦相继跳海殉国。崖山之战后,海上浮尸十万,当时宋朝的多数社会精英要么投海自尽,要么流亡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