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阿格拉(第2/2页)
正当北岛向我们派发防蚊贴的时候,“印度通”兼“蚊子专家”西川过来宽慰我们说:从斯里兰卡飞来的长脚虎蚊还在途中,尚未抵达阿格拉。眼前的这些蚊子不过是当地的土产,温顺而虚弱,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非但不咬人,甚至都不怎么叫唤。据翟永明说,她几乎一个晚上没睡着,婚庆的歌声仿佛令她置身旷野。我因为有了新德里印度中心的前期训练,歌声已成了催眠曲,自然百虑顿消,一觉睡得甜黑,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欧阳江河的脚步声惊醒。
他在屋外撵着两只美丽的孔雀,狂奔疾走,一时展眼无踪。
这一天,我们在印度作家朋友的陪同下,被安排游览希克里城堡和泰姬陵。
相传在十六世纪中叶,莫卧儿王朝的统治者阿克巴里,因祈子得福,决定在这里兴建城市,以纪念圣者谢赫·沙利姆被应验的预言。一五七一年阿克巴里将国都由阿格拉迁来,至一五八五年整个城市废弃不用,前后只有短短的十四年时间(堪称世界上最短命的都城之一),而它做为一座空城的历史,迄今却已持续了三百多年。缺水据说是唯一的原因。
小说家艾伦带领我们来到了皇宫的西北角,查看岩石高原下干涸的河道,取水和蓄水的复杂装置,以及像血管一样蜿蜒曲折的水道。这些脆弱的给水线与城池的宏伟壮丽同样让人惊心动魄,使得那些富丽堂皇的星期五清真寺、圣庙、土耳其苏丹宫、内宅和花园变得虚幻而弱不禁风。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容易理解艾伦的忧伤。沙上筑城的危机在城市建造之初即显露无遗。建筑的坚固和精美喻示着时间的永恒,而废弃作为一种相反的力量也在一刻不停地提醒着那些建造者和设计师。其中的潜台词也许是:建造的目的之一就是废弃,而永恒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另一种说法。建造意味着对废弃的平静接受,也象征着对虚无的克服。正是这种复杂的纠缠造就了希克里城堡的惊世之美。站在城堡的顶端俯瞰整座城市,它犹如一个巨大的日晷,雄踞于沙原之上,法塔赫布尔希克里,这座胜利之城不仅见证了阿克巴里远征西印度的凯旋,也蕴藏着时间的所有奥秘。
而于一六三三年开始兴建的泰姬陵,在我看来,与希克里城堡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质,只不过前者的辉煌与美丽更加动人心魄。它的构思与设计体现了伊斯兰建筑宏伟与精美,肃穆与典雅,重与轻,有限与无限的完美统一。一走进陵园,我们会同时看到两个泰姬陵:一个矗立于远处,另一个倒映在清澈的水道的波光之中。水道两旁的果树和松树则分别象征着生命与死亡。
整个建筑群用纯白的大理石砌成,四周矗立着四十米高的圆塔,内有五十层楼梯,专攻穆斯林阿訇登高朗诵经文。完全对称型的建筑布局使得整个陵墓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看完全一样,陵墓的拱门上刻着半部《古兰经》。数不清的翡翠、玛瑙、水晶、珊瑚和孔雀石在大理石上镶嵌出精美的茉莉花图案。据说陵墓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形貌与色彩一直在发生奇妙的变化,而最美的时刻正是月圆之夜。作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建筑之一,泰姬陵更像是一部哲人之书,而它的主题同样是时间。
与阿克巴里的“灵机一动”所不同的是,泰姬陵的建造者沙杰汗决定倾举国之力、不惜任何代价建造这座陵寝,有着明确的现实动机,那就是宠妃阿姬曼·芭奴的死亡。从印度各地、土耳其、巴格达招募来的建筑师及两万名工人历时十七年,最终成就了这个不可能的奇迹,而沙杰汗的噩运也随之降临。沙杰汗对于自己不计后果的行为所导致的政治风险并非一无所知,民穷财尽不过是导致他被废黜的表面原因。他决意在人间建立天堂这一行为本身即被视为疯狂,他的决断、勇气和激情与帝国的政治背道而驰,也超越了世俗的想象力。但他一意孤行,毫不动摇,因为他深知时间的奥秘。他知道世俗的一切荣耀和财富,甚至包括爱情本身都会烟消云散,而唯有忧伤的泪水在岁月的更迭中不会风干。
在印度诗人泰戈尔看来,泰姬陵就是那一滴晶莹的泪珠。在返回希克里的途中,北岛将泰戈尔的那一段著名语录译成汉语并高声朗诵,终于触动了诗人欧阳江河的伤怀,导致了他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和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