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第2/3页)
首先,由于章回体小说与史家的渊源,它所采取的叙事手段主要秉承了史传的笔法。不管是脂砚斋、张竹坡还是金圣叹,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最重要的批评者和理论家,他们所运用的基本的概念范畴和评价尺度大都源于传统史学领域。另外,作者们“假语村言”一类的叙事笔法也都借重于《春秋》和《史记》一类的历史文本。这种隐晦曲折的叙事技巧也暗示了作者与叙事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们知道,西方小说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作者退出”的理论才大致成型,而在中国的章回体小说中,叙事中对作者的严格限制已经是文学实践的平常现象。这当然得益于章回体小说的作者长期以来受到史家笔法的熏染。有人说,中国小说的“限制视角”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才由西方输入,这一论断的武断和无知自不待言,起码也有违文学史的常识。
举例来说,司马迁对于韩信的态度和评价,并不是由作者本人和盘托出,而是通过不同人物关系的对比自然呈现的。《淮阴侯列传》中的韩信形象与《项羽本纪》中的韩信形象并不一致,甚至互相矛盾。作者正是通过多次书写,使不同的人物侧面构成张力。作者的个人好恶并非没有,但落笔通常十分谨慎,而把评价的权利交到读者手中。《水浒传》完全采取了类似的笔法,由于作者隐藏得太深,其后果是,历年来对于“宋江”这一人物的评价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
其次,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西方强大的宗教背景,代表最高价值的“道”与代表世俗权力的“势”相抗争的时候,无法得到教会的支持,所可以依托的惟有个人的道德自觉。所以,中国传统文人特别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这当然也影响到中国小说特色的形成。较为明显的两个后果,一是中国小说对经验作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所谓文如其人;再就是中国的小说与传统文化的其他分支一样,特别重视内在的超越。我们知道,文学和宗教一样,都是超越现实的重要力量,但中国的超越是经由世俗完成的,“游于世俗,泯然无迹”。也就是说不离世间而超越世间。我认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所特别强调的“世情”、“世事”和“人情”,既是描述的对象,也是超越的对象。《金瓶梅》所描述的自然是市井生活,十分芜杂琐碎,但在不知不觉中,读者就会看到作者的“佛心”所在,就会体会到强大的精神超拔的力量。《红楼梦》尽管有一个“太虚幻境”式的哲学外衣,但作品的内在肌理严密而细致,作者的写作目标之一,就是在对世情的描述上与《水浒传》一较高下。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才能理解金圣叹为什么要“腰斩”《水浒传》,并对前七十回进行改写。
我认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重要特色,就是建立在“向内超越”的价值取向基础上的。可惜的是,这一背景在晚清以后遭到了有意无意的忽略和误解:要么认为章回体小说只有“世情”,没有超越;要么认为它只有“凌空蹈虚”,而缺乏社会关注。
当然,要想全面了解中国古典小说的美学体系,我们还必须考察汉语复杂表意系统,考察中国人特殊的时空观以及对于文化记忆的处理方式,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一一展开了。
我以为除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这个传统之外,还有一个“小传统”。我指的是从近代开始受到现代性影响的小说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仔细观察这部分资源对于我们来说显得尤为重要,因为“世界”这个概念强行切入了进来,而且这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用陈独秀的话来说,面临巨变的大部分人只知有中国,不知有世界)。另外,这个“小传统”是建立在对“大传统”批判、确认和改写基础上的,它在很多方面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也留下了很多悬而未决的难题。
一般来说,自晚清至五四,在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中国的小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革。当然,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一变革即便时至今日仍未完结,一些核心问题甚至未经触碰。但不管怎么说,正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段中,今天为我们所耳熟能详的“汉语写作”实际上才第一次真正作为问题被提出来。而在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由于不同的社会现实压力的影响,由于不同意识形态、文化价值观念的交互作用,同一个问题也曾以不同的历史面貌得以呈现:一度是民族文学,或者是中国文学,最后是“汉语写作”。
所有这些概念,作为“现代性”的衍生物,无疑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既真实又在相当程度上是虚构的“世界”图景。实际上,地缘或政治学上的“中国”概念,是由于“世界”这个概念的切入才第一次变得具体而清晰起来。无论是魏源、龚自珍,还是严复、鲁迅、陈独秀,对世界认识的深浅或真切与否在一定意义上也直接影响到他们对于中国的历史、现实、未来一系列判断和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