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第3/3页)
中国现代小说生成的历史境遇亦大致相同。因此,中国小说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实际上是一个陈旧的历史话题,它不仅有着自己的特定的历史内涵,同时也有自己的问题和言说史。而这一话题本身又作为一个历史遗存,也总是和我们今天的文学现实以及“当下感受”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我的意思是说,时至今日,当我们重新来思考小说、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时,一方面我们是基于今天特殊的现实境遇、文化格局、世界图景,对一个陈旧的问题进行思考;另一方面,我们亦必须将自晚清以来对这一问题的阐释史纳入我们的视线之中,并重新加以检讨。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获得以下两个重要的坐标。
其一是空间性的。世界文学的基本格局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始终处于变化和发展中。所谓“世界文学”这并非是一个一成不变的结构,更不是一个一经回答即可一直享用的战利品。粗略来看,肇始于晚清并一直延用至今的“世界文学”概念——其核心内容是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欧美或西方文学,处于相对强势地位的俄国、日本、印度文学,当然需要重新加以审视。由于历史局限,即便鲁迅那一批具有远见卓识的知识分子亦无法预料到当今欧美文学日益分化、衰落的局面,亦无法预料到拉丁美洲、非洲文学的崛起,因此,他们也无法将世界文化格局中的阿拉伯文学、东南亚文学、东欧文学、加勒比海地区的文学、西欧或美洲殖民地地区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文学等单元纳入到一个整体的系统中加以考察。另外,即使在一度处于强势地位的欧洲和美国文学内部,移民文学、黑人文学和少数族裔文学的“复活”,也构成了另一个需要加以重视的文学景观。因此,什么是世界文学,这仍然是一个全新的问题,仍然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课题,或者说,需要我们重新加以审视的现实。
另一个坐标是时间性的。自中国国门打开之后,中国小说一直在寻求与不同地域、国家的文学的交流与沟通,但是这样的交流和沟通却是伴随着对自身的强烈质疑、批判或者抛弃的冲动而展开的。这就使中国小说的写作陷入到一个巨大的矛盾怪圈中,事实上也造成了一代又一代作家深刻的现代性焦虑:由于小说叙事的遗产和“进步”世界文学之间存在的差异性,由于激进思潮的普遍蔓延,对一种新文学秩序的渴求同时意味着对旧的历史遗产(或历史包袱)的抛弃。而一旦彻底抛弃了这个包袱,比如说,按照某些人的建议用拼音文字取代汉字,通过社会文学制度的选择彻底抹去汉语写作的痕迹,且不用说小说创作,就连基本的言说和文化、身份认同都会成为问题。
因此,不管当年的现代性启蒙如何极端,小说的传统资源还是顽强地参与到了近现代文学变化的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整个中国近现代的文学固然可以被看成是向外学习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更为隐秘的回溯性过程,也就是说,对中国传统的再确认的过程。正如前文所说,无论鲁迅、郭沫若、茅盾、沈从文、废名,还是萧红、师陀、张爱玲,这种再确认的痕迹十分明显。不管是主动的,还是犹豫不决的;不管是有明确意图的,还是潜移默化的,他们纷纷从中国古代的传奇、杂录、戏曲、杂剧、明清章回体、小品等多种体裁吸取营养。也可以这么说,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完全自外于这种共时性的向内、向外的双向过程。但不可以否认的是,在巨大的现代性的压力下,这一回溯过程至今仍然被普遍看成是某种次要的、隐性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甚至可以被忽略的文学进化史的附属品。
汉语小说在加入“世界性合唱”的过程中,伴随着历史焦虑和文化阵痛,全面参与了世界文学一系列的现代性话语和写作实践,同时也寻找、规范并确立了自身。这是中国小说/文学的第二个遗产。不管我们如何对待这个遗产,它毕竟已成为了我们文化和记忆不可抹去的一个部分。因此,我们在今天重新梳理整个中国小说或汉语文学的历史资源时,对这部分遗产再认识和思考就显得十分关键。
将中国小说放入世界性的文化空间中加以思考,同时将它置于中国文化、文学发展史的时间链中进行考量,我认为在全球化的今天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但空间和时间是互相包孕的两个概念,每一个空间都沉积了巨大的历史内涵;而反过来说,时间的线形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认识理论上的假象,实际上它也蕴藏着丰富的空间性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