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在《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中,列夫·托尔斯泰塑造了许多在文学史上光芒四射的人物:安娜、渥伦斯基、吉提、列文、卡列宁、奥布浪斯基公爵……在这些人物中,惟一一个在生活中左右逢源,带有点喜剧色彩的就是奥布浪斯基公爵,其他的人物无不与死亡主题有关。如果我们简单地归纳一下,这部作品主要写了两个故事:其一,是安娜与渥伦斯基从相识、热恋到毁灭的过程,以及围绕这一进程的所有社会关系的纠葛,其二是列文的故事以及他在宗教意义上展开个人思考。正如那句著名的开场白所显示的一样,作者对现实的思考是以家庭婚姻为基本单位而展开的,至少涉及了四种婚姻或爱情答案:卡列宁夫妇,安娜与渥伦斯基,奥布浪斯基夫妇,列文与吉提。每一个答案都意味着罪恶和灾难。安娜是惟一经历了两种不同婚姻(爱情)形式的人物。在作者所赋予的安娜的性格中,我以为激情和活力是其基本的内涵,正是这种压抑不住的活力使美貌纯洁的吉提相形见绌;正是这种被唤醒的激情使她与卡列宁的婚姻,甚至彼得堡习以为常的社交生活,甚至包括孩子谢辽莎都黯然失色。与这种激情与活力相伴而来的是不顾一切的勇气。当小说中写到渥伦斯基在赛马会上摔下马来,安娜因失声大叫而暴露了“奸情”之时,对丈夫说出下面这段话是需要一点疯狂勇气的:“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随你高兴怎么样把我处置吧。”托尔斯泰对这种激情真是太熟悉了,我们不妨想一想《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复活》中的卡秋莎,还有蛰伏于作者心中的那头强壮的熊——它的咆哮声一直困扰着列夫·托尔斯泰。
如果说列文这个形象对托尔斯泰来说意味着个人经验的改写,那么安娜恰好预示着一种可能:她对家庭的背弃,她的自杀,都是作者想做而未做的。因此,作者对安娜的深爱、赞赏与恐惧是不难理解的。有相当多的学者认为,安娜的悲剧是由于客观的社会环境造成的,比如说脱培西之流蚁聚一处的上流社会生活圈子的压力,或者说,安娜和渥伦斯基的爱情悲剧是由于他们两人都无力也不愿与这个生活圈子一刀两断而导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国作者高尔斯华绥认为安娜之死是作者的败笔,是不真实的。从小说本身所展现的事实来看,这一见解是说不通的。安娜与渥伦斯基结合固然会导致社会的压力,但这种压力并未大到足以毁灭他们的程度,其次,假如这种爱情意味着“获救”和“幸福”,那么承受这种压力就是应有之义。至少,对于女主人公安娜来说,她在与渥伦斯基结合的过程中,她所面临的最大恐惧并不是上流社会的摒弃,也不是遗弃谢辽莎的后果,而是她不知道爱情的对象何时会停止这种爱,从而让她的全部牺牲彻底贬值。由此,安娜进入了嫉妒——怀疑——安慰——怀疑——嫉妒的怪圈,并最终导致了厌倦。由此可见,安娜的死是由于厌倦,她的自杀是有着充分的理由的。厌倦压迫着她,使她在任何时候都会采取自杀这一步骤,尽管安娜本人并非完全了解这一点。这同样可以解释,为什么安娜的自杀带有那么一点灵机一动的神秘色彩——她去车站并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去等候渥伦斯基。火车进站的鸣叫使她突然想到了死,于是她就走下了站台。她当时表现得异常“清醒”,她甚至感到自己手提包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又从容地解开了它,但这种清醒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迷惘。在这里,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安娜想惩罚他的情人,想让自己的死使对方感到悔恨。她动用了属于她的最后一点资源。
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安娜的死是“注定”的,也就是说,作者托尔斯泰早就将她列入了牺牲者的名单,因为托尔斯泰对激情导致的后果已作了预先的设定,他不相信安娜与渥伦斯基的婚姻/爱情形式有多大的前途。事实上,作者安排安娜与渥伦斯基在车站月台上的第一次见面,宿命的阴影已经将两人笼罩于其中了。
我们再来看看列文与吉提。这对恋人虽然历经波折与坎坷,最后终于成了眷属。较之安娜和渥伦斯基,他们之间的爱情更符合托尔斯泰的理想。在这里,《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列、彼埃尔、娜塔莎的三角关系被一分为二;安德列与娜塔莎之间的充满激情的爱情在安娜与渥伦斯基身上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现,而彼埃尔与娜塔莎宗教气息很浓的婚姻则在列文与吉提身上再一次被重写。列文与吉提的重归于好被托尔斯泰赋予了天堂般的温馨。像彼埃尔一样,列文也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他的“猜字游戏”式的求爱过程更像是一次赌博,不过他成了赢家。列文的求婚被接受之后,困扰着他的所有障碍仿佛在顷刻之间被瓦解了。托尔斯泰写道:“他(列文)必要的时候可以飞上天,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由于有了梦寐以求的爱情,他一度深恶痛绝的沙龙聚会不再令人感到无聊,他甚至感到自己承受不住幸福的晕眩,迫不及待地与茶房彻夜长谈,婚姻的枷锁在列文那里也成了逃避自由的绝妙借口,尽管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打猎的爱好,但他为自己失去了自由而欣喜若狂:幸福就是妻子不让列文去猎熊,列文感到高兴,爱,不仅是征服了他,而且是整个地将他吞没了。“我心里丝毫找不出惋惜我的自由的心情。”“我高兴的正是失去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