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3页)

然而,现实正如托尔斯泰所指出的那样,与不幸的背景相比,幸福是脆弱的,来得快,去无踪。列文与现实的和解是暂时的,忧郁与痛苦很快又回来了。爱情并未使他“获救”。为了阻断自己的自杀企图,列文像一个强迫症患者一样,把家里的绳索全部藏起来(因为他看到绳索就想上吊),而且不敢携带枪支(开枪自杀就更容易了)。列夫·托尔斯泰仿佛被死亡这样一个巨大的诱惑迷住了,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他写到了形形色色的死:列文的哥哥的死,安娜的自杀,列文的克制不住的自杀冲动,渥伦斯基的为自杀所寻找的漂亮借口(上前线并尽快地被土耳其人的子弹打死)。小说中的人物似乎没有一个有好的结局,就连密哈罗夫这样的人也成天幻想着离开世界:“要是能够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而卡列宁无疑是小说中最为悲惨的一个人物。他自始至终都在深渊中挣扎,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糟糕的是卡列宁本人能够意识到这种虚假而根本无力改变它。在他的心目中世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惟一可以支持他生命的是一种病态的责任感:他用这种责任感强迫自己办公务,用这种责任感来谈情说爱,来面对背叛他的妻子,与他的情敌和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卡列宁自己把这种责任感解释为“侍奉上帝”的道德需要。

毫无疑问,列文是小说中的第一主人公。托尔斯泰为了改造这个人物,动用了自己的大部分经验积累。从某种意义上说,列文就是托尔斯泰本人。那么,托尔斯泰借助于这个人物的苦难历程要向读者传达一个怎样的信息呢?或者说,列文这个富足的地主、患有强迫症的沉思者、具有非理性倾向的“神学家”所关心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呢?我以为就是上帝与个人的关系。或者说,人在何种意义上需要一个上帝,以及人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之下何以得救。与其说他给我提供了一个真实的答案,还不如说留给了我们一个自相矛盾的谜团。列夫·托尔斯泰的思考留下的是一个原样的世界,但他也在某种程度上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列文式的坚韧与忍耐,或者以蒂利亚口吻所说出的:“上帝给予了十字架,也就给予了我们忍受它的力量。”它与里尔克、卡夫卡所给出的答案大致相仿。

马丁·杜伽尔曾认为,托尔斯泰是最具洞察力的作家,他的目光十分锐利,能够穿透生活的壁垒而发现隐含其中的“真实”。但我却倾向于认为,从根本上来说,托尔斯泰是一个图解自我观念的作家,不管是早期还是晚期作品,主题上的联系十分清晰,尤其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两部巨著,其中的人物、情节、主题多有雷同之处,他的观念的疆域并不宽广,他的素材也不丰富,但这并不妨碍托尔斯泰的伟大,正如塞万提斯的狭隘主题并不妨碍《堂·吉诃德》的伟大一样。小说的真实来自他的智慧、敏感而浩瀚的心灵,而更为重要的,他的诚实。维特根斯坦在读完《哈泽·穆拉特》以后曾感慨地说:“他(托尔斯泰)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有权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