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弗丽达:另一种迷失(第2/2页)
弗丽达的迷失,显然开始于她认识K之前,但却因为K的介入而变本加厉了。虽然从结构上,她的迷失与K的迷惘十分相似。K试图找到存在的依据,而弗丽达的着眼点却在于情感的真实性。在通往爱情的道路上,弗丽达所受到的重重阻挠既是城堡压力的直接现实,又是K迷惘状态的衍生物和牺牲品,她的情感变得脆弱,多疑,乖戾是必然的。
克拉姆原先的情妇,弗丽达的前任对她的一番苦苦忠告似乎只是个人经验的现身说法,但是,既然克拉姆,或者格拉特能够派遣一位弗丽达少年时代的伙伴伪装成K的助手来引诱她(借此阻碍并监视K的工作,粉碎K的信心),那么客栈老板娘的劝告也未尝不可看作是来自城堡的声音。
这种劝告既是诱导,又是威胁,这种威胁加之于奥尔珈一家所产生的后果,卡夫卡在第十五节作了详尽的描述,现在客栈的老板娘几乎已向弗丽达和盘托出了。它立即就对弗丽达产生了作用。尽管她没有接受老板娘的劝告,可也终于在沉思之后,向老板娘承认自己对于K的爱情只是一时冲动,“自从我失去克拉姆之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她伤心地说着这样的话,伤心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抱在胸前。
如果说,来自城堡的压力还不足以摧毁弗丽达的信念,那么,她对K的绝望则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因为,她在对抗外界压力时惟一可以利用的财富就是K的爱情,不过弗丽达的绝望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通过她一系列周密细致的谛听、观察、判断所得出的结论。
当她与K公开同居并搬入一所小学之后,她对于自己与K爱情的实质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了,尤其是当弗丽达发现K为了达到他个人的某种意图,引诱鞋匠的儿子汉斯·勃伦斯威克时,汉斯就像一面镜子在刹那间照亮了她所处的地位。引诱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接近城堡当局,引诱的手段也是相同的,都是伪装出来的孩子气。甚至,汉斯在面对引诱时的反应与弗丽达亦大致相仿。在弗丽达的眼中,汉斯之所以会冒着被严厉惩罚的危险,像一个反叛的士兵投入敌阵,决定支持K,是基于K故作亲昵的语调,基于同情的一时冲动(同情显然不是爱的代名词,但足以构成爱意的基础)。这一幕是酒吧小酌那个夜晚的再现。让弗丽达不能容忍的是,K在为了达到私人的目的时全然不去考虑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可能遭遇的惩罚(对弗丽达来说,K从来没把自己的牺牲当成一回事)。
弗丽达向K反问道:“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儿被你利用,跟我那时在酒吧间里被你利用,这两者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接下来,她按照这个逻辑将自己与K的关系实质作了进一步的放大,自己只不过是K手中的一张牌,一副道具,一个人质而已。这是一种夸张了的猜测。高倍显微镜下的图像失去了原物的直观性,但未必不是原物本身。弗丽达的推理过程大致如下:
K在与克拉姆打交道的进程中,为了使自己在心理和交换条件上处于有利地位,将克拉姆心爱的情妇(弗丽达)挟持,然后等待着对方付出高昂的索取代价。
这个细节,米兰·昆德拉在《玩笑》一书中作了改写,正如玩笑到底不过是一个玩笑一样,克拉姆也不过将弗丽达换成了另一个姑娘佩披而已。这也可以看成克拉姆在暗中对K发出的嘲笑。但是,玩笑在《城堡》中却具有双重意味。弗丽达不顾一切地离开赫伦霍夫旅馆,失去克拉姆的护佑,失去了“令人艳羡”的情妇名号所获得的只是一个变相的人质的身份而已。甚至,弗丽达惊异地发现,当K的两位助手与自己朝夕相处,公然向她调情的时候,K连起码的嫉妒心都没有。
正如他们在赫伦霍夫旅馆见面时的情景一样——他们的拥抱,他们手脚的摇摆都不能使他们意识到身外的一切,只是提醒他们要寻找的是什么,“冲动”。计谋或者爱情并未最终导致他们认清各自的命运,只是看到了命运促使他们抵达的那个结局。
在小说的结尾,弗丽达离开K,投向杰米里亚怀抱的情景,与当初她背叛克拉姆,将自己托付给K的盲目恰好构成了反讽。这两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一轮迷失暂时的澄清仅仅意味着下一轮迷失的开始。弗丽达在照顾病中的杰米里亚时,K的来访也使她萌发了回心转意的念头,但这与她当初离开克拉姆时流下的悔恨的泪水如出一辙。
K与弗丽达都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迷乱中,它们有着共同的社会现实背景,又彼此影响,互相渗透,构成了这个时代触目惊心的生存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