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人(第3/3页)
我们回过头再来看看这个寓言。看门人是属于法的,他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力对乡下人做出任何暗示。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去这么做呢?神父的回答是看门人的好奇心和自负,甚至还有点头脑简单。因为这个看门人生来就比较容易让人亲近,性格中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他的所作所为显然不符合法的要求,因而是“犯了规”。而在卡夫卡的词典中,有一个专门的词语,用于描述这种“越权”或“犯规”,这个词就是“孩子气”。
卡夫卡特有的寓言的讲述方式几乎都是一个深刻的悖论。不是绝望,而是荒谬或让人无所适从,像地洞中老鼠一样,不停地忙碌,最终筋疲力尽、一无所获。尽管对于K来说,失败的命运往往一开始就注定了,尽管这种荒谬现实的铁幕坚实而沉重,但亦并非毫无缝隙。“孩子气”有时就是对抗这一铁幕的出其不意的方式之一。我认为,认识到这一点,对于我们解读和研究卡夫卡的作品极其重要。就乡下人和看门人的这个寓言来说,乡下人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法”的正式许可上面,而看门人则明白地暗示他,这种正式的许可也许永远不会降临。这个可怜的乡下人没有能够理解看门人的暗示,也许是他“中毒”太深,让人不免感觉到,他的灵魂和躯体作为法的奴隶,已经明显地染上了废墟的色彩。我们反问一句,当时如果这个乡下人像看门人暗示的一样,不顾他的阻拦,直接闯进去,结果又将如何呢?在这个寓言中,卡夫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样一假设已经超越了寓言意义的疆域。但我想,就卡夫卡的整体创作而言,他一直在试图说出或暗示出这个答案,至少他在尝试着对这样一个动机进行思考。
在《城堡》中,奥尔珈的妹妹,那个有点淘气、任性、倔强的阿玛丽亚就做出了“乡下人”没有敢做出的举动。卡夫卡对此的解释仍然是孩子气。当城堡的某一位官员粗鲁地向她“求爱”,用肮脏不堪的情书试图简单地征服她之时,阿玛丽亚的举动属于一种性质严重的“犯规”。她竟然撕毁了那位官员的情书,勇敢地进行了反击。顺便说一句,这位官员之所以会如此无理地向阿玛丽亚“示爱”,因为在他看来,这一行为本身就属于规则的一部分。据此我们可以理解,当阿玛丽亚孩子气的行为发生之后,城堡当局、家庭、邻里和社会组织结构所感受到的震惊是不言而喻的。从此之后,阿玛丽亚的整个家庭都陷入了《诉讼》中K所一度面临的处境:等候判决。不同的是,K很快就遭到处决,而阿玛丽亚一家的判决书却始终没有下达,惩罚也迟迟没有来临。但不惩罚本身就是一种惩罚。我们知道惩罚的前提是有罪,惩罚的后果则是宽恕,因此阿玛丽亚一家人必须首先证明自己有罪,然后才谈得上接受惩罚,最后才是宽恕。卡夫卡的幽默感在于,阿玛丽亚一家人费尽心机所要获得的结果恰恰是证明自己有罪,就像《诉讼》中的K一路小跑奔向法庭的举动一样荒谬而可笑。
我们应该还记得,在《诉讼》中,当K去找画家了解自己案情的可能结局时,画家告诉了他两种结果,有罪判决和开释处理。其中开释处理又分为三种方式,即无罪开释、诡称无罪开释和延期审判。从K的结局来看,他不幸走入了第一种结局,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而其他几种方式,《诉讼》中则没有机会展开,而《城堡》则多少弥补了这一空缺。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城堡》是对《诉讼》的一次丰富和重写过程,两部作品的主题有着重要的承继关系。《城堡》中的K虽然不像《诉讼》中的K那样被明确判定有罪,但他始终没有获得生存的合法性,也就是说,土地测量员的身份一直没有得到确定。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合法亦可称为“有罪”,K的所有挣扎无非是取得这个“合法性”,但“判决”却被无限期地推延了。我觉得,《诉讼》与《城堡》可以互相参照起来阅读。关于这两部作品的比较我们后面还要谈到。
我们不妨再问一句,《城堡》中的阿玛丽亚,假如采取《诉讼》中的“乡下人”的立场和姿态,与“法”或“城堡”当局合作,也就是说,心甘情愿地同官员恋爱,从而维持法的规则,那么结果会怎样?在《城堡》中,卡夫卡实际上已经作了清晰的回答,如果是那样的话,阿玛丽亚就会成为另一个“老板娘”。“老板娘”和“阿玛丽亚”,两种结局,哪一个更好?卡夫卡在这里真正陷入了沉默。很显然,卡夫卡对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兴趣,而实际上他也回答不了。因为任何一个回答都会把一个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卡夫卡不愿意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