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第3/4页)
九妹脑袋嗡的一下。190元钱!虎是自找的,刘家人不会出这钱。
钱是九妹回达帮弄来的。山里的人家不挨家挨户,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得翻山爬坡。好在消息传得快,人们看到九妹走过来,就把准备好的米往她的口袋里一倒说:
“九婆,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换钱吧。”
“谢谢了,等娃儿们的爹妈打工回来就还。”
谁家10斤,谁家5斤,九妹都记在心里。整整借了200斤,卖了184元钱。
九妹爱干净,晚饭煮上后,九妹会搬脏衣服到门口洗。小孩子衣服脏得快,九妹省吃俭用买来洗衣粉,她常对小孩们说:“娃儿崽呀,爸妈不在身边,就更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人家把你们看成野孩子。山里人笑脏不笑补啊……”
农村学校的作业不多,孩子们放学后,都能在场坝上玩到吃饭,虎和吕都喜欢弹玻璃珠,他们有一塑料瓶的玻璃珠,那是让很多男生羡慕的东西。井和行不喜欢玻璃珠,他们喜欢乒乓球,九妹给他们买过一副拍子,花了4元5角钱,那是他们唯一的玩具。他们有空就玩,没多久就打坏了,后来就再没好意思要。场坝边上有一个水泥球台,现在,他们只是在旁边看别人打,别人打累了,也会让他俩玩一会儿。女孩子则帮九妹洗白菜,今天她们没洗到土豆,有些失望。英有家庭作业,她把一块不大的三合板放在膝盖上,开始专心地写作业。板子是九妹捡回来的,那是所有小孩的桌子。“桌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英发现有人在板子上写话骂她,怀疑是吕,就去说给九妹听。九妹说:你是姐姐,就让着弟弟吧。
吃过晚饭,孩子们就不跟九妹在一起了。他们三三两两去各自的同学家看电视。九妹没电视,也不爱看。达帮村直到2005年才通上电,也就是说,在九妹的大半辈子里,电视跟她是没关系的,她汉语不好,听不懂电视里的人在说些什么,也不想听懂。小孩们都跑去找电视的时候,老姐妹就来了。大家喜欢在九妹家聊天。她们跟她一样,也帮那些外出打工的后辈带小孩,也不喜欢看电视。她们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搬张板凳坐在大人身边,听大人聊天或是听那些熟悉的布依族的传说。为什么现在这些小孩一到晚上就抱着电视看,她们也不知道。
别人家的家长催自己小孩上床睡觉的时候,九妹的那些娃娃就陆续回来了,除了赛。赛看电视的那个同学家,父母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一个管不了孙子的爷爷。
“赛,回来洗脚睡觉喽……”老姐妹离开的时候,九妹就出来站在场坝上喊。
赛是哼着歌回来的。九妹问:“赛啊,你唱的是什么呀?”
赛说:“是潘玮柏的歌。奶奶,好听不好听?”
九妹嗯了一声。她不知道潘玮柏是谁。年轻时九妹也是喜欢唱歌,唱那种悠扬的布依山歌。那时候,不会唱山歌的人找不到对象。每逢赶集天,未婚的男男女女总是爬到场坝附近的山坡上,东一堆,西一堆,谁看上谁,就唱两句过去,对方若有兴趣,就唱两句回来。你两句,我两句,旁人起点哄,不用多久,小伙子就可以找媒人去姑娘家提亲了。九妹那时候也算火花乡的漂亮妹子,歌声远近闻名。无数小伙子都用歌声赞美过她,可她心高气傲,唱回去的总是讽刺歌。
九妹的婚姻也是在歌声中找到的。
李冬星的歌声飘过来时,九妹的脸就红了。当时唱了些什么,九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没过多久,冬星家提亲的人就来了。冬星当时是达帮村聪明能干的村支书,九妹自然也没拒绝。婚后一年,九妹生了个女儿。当她准备给冬星生儿子时,冬星说:“咱们就要一个吧?”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城里人,你不想要儿子?”九妹觉得冬星的提议有些奇怪。
“我是党员干部,如果我们家能生两个生一个,也不坚持生男孩,我们村的计划生育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那以后老了,女儿嫁了,我靠谁去?”
“靠我呀!”冬星说。
九妹每当想起冬星笑嘻嘻地说“靠我呀”,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冬星没靠多久就病了,身上的皮肤开始像旱灾的土地,变得一块块的,疼得要命,还丧失了劳动能力。脸上也是。九妹既害怕又难过。乡里的医生不知道是什么病,县里的医生说最好去贵阳看,贵阳的医生说,这种病叫“硬皮病”,南京有家医院能治,但要花十几万元。
冬星没去南京。十几万元对山区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冬星的脸看着让人害怕,大家都躲着他。一开始,他躲在家里,没过多久,就跑了出去,到处乱窜,一会儿有人说在葫芦口看到他,一会儿有人说在半坡树看到他,大家都认得他,因为他曾经是达帮村的村支书。而他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了。有一年冬天,冬星曾跑到了乡上,那是周末,九妹带着孩子们回去了,乡上的人就把他安排在九妹租的屋子里住,半夜也许是太冷了,他就把胶桶点燃了取暖,刺鼻的气味熏醒了邻居,破门进去才救了他一条命。而现在,已经几年了,没人知道他把自己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