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不回来的世界(第3/4页)

“他们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齐龙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

“因为从来就没人注意过他们,他们大多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对于那些忙着开始新生活的父母来说,他们就像‘鸡肋’一样,又想要,又不想要;在原来的学校,他们被丢在教室的角落,所以,他们特别渴望被别人关注……”

“可我精心备的课呢?全部付诸东流了,什么都没讲出来!”

“想学习的学生就不会上这儿来了,咱们没有升学压力,看着别出事就行。”

“那不就成保姆了?人家说:教学相长,在大学当老师是大学水平,在中学当是中学水平,在小学当是小学水平,也许是我自私,但在工读当老师,初三学生还得从26个字母开始教,你说我以后会是什么水平?我不像你那么没上进心,我不要浪费青春,我要前途,我想当个好老师!”刘静似乎越说越气。

“这……”齐龙“这”了一下,他想:难道搞特殊教育的老师就不可能成为好老师了吗?医生难道不比健身教练重要吗?可还没等他把这些话讲出来,刘静就已经转身走了。

四周寂静无声,齐龙又躺回了宿办室的床上。

他期待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枯燥乏味的日子就紧随其后地来了。他也曾经无数次暗下决心,不要把自己的情绪带到陈虹面前,就像他从不把情绪带到学生面前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妻子(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不是他妻子了),一想到这充满矛盾的生活还要无奈地继续,他的郁闷就挂到了脸上。他发现浑身的肌肉也无法增加自己寻找新工作,开始新生活的勇气。而更让他郁闷的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放弃这份劳力伤神的工作,去重新寻找。

刘静已经不来找他抱怨了。一有空闲时间,她就待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学习,准备考研究生。“我不要浪费青春,我要前途……”一想到刘静的这些话,齐龙就觉得苦恼又向他包围过来……

宿办室里寂静得可怕。成了家、买了房的班主任们大都在周日晚上才回来(他原本也该是这样的),单身的班主任也许出去喝酒去了,他们以为周六他该跟老婆在家过幸福生活才对,所以谁都不会叫他。

每次和陈虹发生矛盾,他都一走了之。宿办室成了他的掩体。

他清楚自己不是个好丈夫。但是,在工读学校,似乎越是对不起自己家庭的老师,就越是好同志。领导会在大会上描述他们如何如何对不起自己的家庭,然后充满赞赏地设问上一句——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奉献精神!

沉寂似乎在不断膨胀、扩大,就要突然冲破这巴掌大的宿办室。齐龙从床上下来,踏上拖鞋,穿上短裤,把杠铃搬到对面水房的大镜子前,开始不断把杠铃从膝盖拉到胸前。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心里舒服点,他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肌肉纤维被破坏后重新生长时的声音,那声音融化成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幻想着自己的生活也能像那被破坏掉的肌肉纤维一样,重新生长。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自己俊朗的脸庞、强健的身体,还有胳膊上那团红色的火焰。他有些奇怪……有什么好郁闷和绝望的呢?

齐龙穿上衣服,决定到校园里走走。

下楼时,他看到了——“自强不息”这四个字,那是楼梯转弯处的标语。从上到下,红底白字,字很大,大到学生上楼下楼只要不埋着头,都能看到。跟这个学校的学生一样,齐龙似乎也习惯了这幅红色巨型标语的视觉冲击力,也就是对它——视而不见。

可突然间,他觉得这四个字与其说是写给学生的,不如说是写给他的。是啊,陈虹说他懦弱,刘静说他没有进取心,可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反省过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自己,既然做了这份工作,那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月光很温柔,透过精致的玻璃门均匀地洒在教学楼门厅的大理石地面上。这是一个装修得如同星级宾馆的门厅,墙是被壁画装饰过的,那是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研究生来学校献爱心时画的——蓝色的天空中白鸽在飞翔。门厅中央有一个方桌,桌上是一个玻璃罩,里面摆着劲松六中的沙盘模型,“劲六”被规划得像一个现代化的贵族学校。他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时,也像很多人一样心里很纳闷:为什么要把一个专收坏学生的学校装修得如此漂亮?校长说,他们虽然是坏学生,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希望自己学习生活的环境是干净整洁的。学校如果脏乱差,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砸玻璃、踢门、随地吐痰,学校如果装修得像星级宾馆一样,他们就不好意思弄脏它了。校长说,当时她跟别人打过赌,赌门厅里的玻璃门一年不会破,结果,校长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