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林先生:福田屋书店(第3/4页)
福田屋书店新址。此为小林家私宅,地处京大农学部西首,知恩寺旁侧,略显偏僻。小林隆雄先生去世后,店里愈发冷清,多是夫人照看店铺。客人问起什么,夫人常常不甚清楚,要电话询问儿子方可确认
他说,原先路口那家店租金很高,店里生意委实难以维持,思前想后,决定把店铺挪到家里来。家里房子比原先宽敞,光线好,能放下更多的书。搬家太匆忙,来不及一一通知老朋友。去年十二月在旧店门口贴过通知,但很快新的药局开张,那告示想必是被揭了下来。
我道,我那会儿写论文,好长时间没到店里,也没看到通知。后来一瞧,啊,怎么变成药局了!心里失落得很,就像老朋友不声不响突然搬了家。
他笑着,连连道歉,指着店内一架书说,这些都是百元特价,为向客人们表达歉意。我见架中仅少量常见文库本,其余都是品好质佳的图册、单行本、全集,如森鸥外全集、司马辽太郎全集、正仓院图集,还有若干二玄社的《书迹名品丛刊》,实在喜欢。
福田屋书店新址内景,光线比旧址充足
如今的福田屋有两间六叠大的屋子,当门一间有书架三排,小书箱若干,柜台在深处。当中一排是百元特价区,两边分列文学、哲学、历史、农学、经济、民俗、政治、方志等等。内间也有三排书架,细分成美术、书法、雕刻、花道、茶道、香道、能剧、净琉璃、狂言、民艺等等,琳琅满架。一方素色垂帘隔开家与书店,偶尔能听到帘内炊煮、浣洗的响动。有时小林家的媳妇接孙子回来,小孩子还在念幼稚园,进门先趴到柜台前跟爷爷问好。爷爷笑得可开心,问他,今天在学校好不好?有什么新鲜事?小男孩瞥见店里有客人,害羞似的,含糊几句就蹬蹬蹬掀帘进内室。媳妇在后头打了招呼,也一低头进去了。
我见此幕,不太好意思多留,急忙挑了两本就告辞。那一回买了桑原武夫编筑摩书房初版《日本的思想 13·新井白石》,还有岩波讲座中的一册《能的作者与作品》。
后来和师兄们聊起来,才知他们几乎每天饭后都到店里转一圈。哪天店主换了批新书,他们就急忙赶去。经他们挑剩的,除了艺术类,几乎没有什么能让我挑的了。常看他们饭后拎了大袋书回来,面露满足陶醉的笑容。同室人都知道:“嗨,又去福田屋了?买了什么好书?”这个时候最希望别人这样问,就可一一展示。我常作淡定貌,哦,哦,是这本书啊,以免羡慕的表情让他们太过得意。师兄们也极周到,若在自己必需品之外,看到某些我可能喜欢的书,就会慷慨为我买下,譬如前几日获赠的常石英明著《古书画的鉴定与观赏》。
百万遍的几个校区有四个食堂,师兄们最爱去农学部里的北部食堂,虽然路稍远些,但菜品较多。如今又多了一条理由:离福田屋很近。前几天中午吃过中饭和他们一起去,穿过农学部的试验田,过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走两步就看到福田屋的招牌。小林先生看到我们很高兴:“原来你们认识?”又道:“你们几个常客,居然都是认识的啊!”我说,不仅认识,还是同门。他更高兴,很好,爱读书的年轻人,很好。
百元区放出一套小学馆的《万有百科大事典》,买了文学、美术二册。在里间未经整理的书堆里发现一册佐藤进一的《古文书学入门》(法政大学出版局2003年新版)。佐藤进一是日本中世史的大家,东京大学文学部国史学科出身,被誉为日本中世法制史第一人、古文书学第一人。他这本《古文书学入门》是历史专业生的必读入门书,我一直想买,但网店价格总在两三千,故未下手。这次见了,忙问定价,小林先生翻了翻道:“应标一千。既是你要,给五百就好。”某位师兄见了,惊叫:“我最近也要这本书,怎么被你发现?”又故意道,“让给我罢!让给我罢!”很令我得意。又挑了三得利美术馆2003年出的一册《王朝纹样——天平·平安的花纹样与其流变》,图像质量很好。小林先生在柜台内看着我们,一直笑。
忽而想起似乎好久没有见过小林家第三代主人——那位沉默的青年呢?难道找了别的工作?小林先生笑道:“他呀,最近专门去学古文书啦。因为理想是做古籍生意呢!入这行可比卖普通旧书难多了。不好好学几年,哪里敢露面?”又感慨过去要开旧书店,都须在老店做上几年学徒才敢挂牌。他们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对旧书很熟悉。从识别版本、分类、标价,到给客人包书皮这样的细节,都很专业。现在很多人开店,常常对书价把握不确。或定价奇高,或把有价值的好本子混入普通书区,令客人捉摸不透。“给书定价,可不是到日本古本屋的网站上搜搜别人家卖多少,自己再写个折中的价格这么简单的事呢。”我们深表同意,说有时在网店搜书名,常搜出各种离奇的价格。宫崎市定《古本屋盛衰记》曾云:“新书是否能有传之后世的生命力,首先要经过古本屋的筛选。当然这其中也有读者的需要,读者无论如何也是影子般的存在,而直接作出判断的当然是古本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古本也不能重现市场。这正是新书和旧书的根本性区别。新书书店只需要从相关公司半机械性地接受书籍,排在店内就可,并不需要多大的鉴别能力就能买卖,而古本屋则非如此。可以说,这是需要广博深厚之学识的专门职业。”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