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非系列(第12/13页)

所有以书写为志业、一定高度的作家都会告诉我们一样的话,不管他是否曾说出来。桀骜不驯的诗人艾略特劝告年轻的诗人要多写格律诗,温和不迫人的卡尔维诺则抄下这样一段严厉的话,且把它置放在结论的书末位置,作为最后的叮嘱:

“目前正流行的另一个非常错误的观念是: 将灵感、潜意识的探讨与解放三者画上等号,将机会、自动作用与自由视为等值。这一类的灵感,建立在盲从每一个冲动,实际上是一种奴从。古典作家遵守一些已知的规则写悲剧,比那些写下进入他脑海中的一切、都受缚于别的他一无所知之规则的诗人,还更自由。”

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再说一次,不是方法,而是技艺;不是教导你怎么成为一个职业作家,而是思索讨论如何成为书写者。

我相信这才是布洛克此书的原意,也才能对身处不同书写国度、不同当下书写处境的我们产生意义——我们台湾没有稳定持续的类型小说书写,我们所说的小说家不成其为一种职业,即使短暂的流行性爆发能中乐透般为某一两位书写者挣来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我们甚至连退稿这样讨厌的事都快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这的确是非常非常艰难的一种书写环境,半开玩笑地说,书写者就连要堕落、要出卖灵魂都不见得找得到魔鬼,也因此不管同不同意他们的书写认知和途径,喜不喜欢他们的作品,我个人对台湾仍以一生职志看待书写的人保持着一种真诚不易的敬意。以下引述博尔赫斯的这番话,跟博尔赫斯的原意一样,是善意的,也是自省的(即使我个人无能于小说书写,仍自认是书写者的一员),我痛恨那种落井下石的风凉话,尤其是那种媚俗的、反智的、劝人识时务的、倒头来用资本主义来嘲笑不懈书写者的行径,我手上有一纸这些人的名单。

博尔赫斯这么说,可供我们作为打开布洛克这本书的钥匙:“有一点明确无误的情况值得指出,我们的文学在趋向混乱,在趋向写自由体的散文。因为散文比起格律严谨的韵文容易写;但事实是散文非常难写。我们的文学在趋向取消人物,取消情节,一切都变得含糊不清。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还有某些东西仍然默默地保持着经典著作的美德,那就是侦探小说;因为找不到一篇侦探小说是没头没脑,缺乏主要内容,没有结尾的。这些侦探小说有的是二三流作家写的,也有出自一流作家之手,如狄更斯、史蒂文森,尤其是科林斯。我要说,应该捍卫本来不需要捍卫的侦探小说,因为这一文学体裁正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

不那么准确来说,书写者有两种自由,前一种是普遍的、和任何人没两样的自由,可以信任何宗教,可以迁徙,可以发表言论,可以追求个人认定幸福的这种堂而皇之自由;后一种则生于他的行业之中,书写的开放性、无限之梦性的本质,到达一定高度之后,他会有眼前一开的辽阔视野,但它不是混沌的、无坐标的,而是某种途径形态的、某种指向性的可能,技艺的秩序一方面拉住它,另一方面也揭开了它。

难以书写一部有关书写技艺的书,最终的困难极其可能是,书写者要不要劝诱人也成为一个书写者;一个人动心起念时你要好消息先说还是坏消息先说?书写这一门古老的行当更奇怪的是它不断自我怀疑自我驳斥的本质,木匠的技艺不会怀疑木匠这一行业,它的锯子、铁锤、墨斗、刨子等等工具也不自我驳斥,甚或更创造性的音乐绘画也不如此,一个创新的作品可以被意识为对抗、挑衅、嘲讽、背叛另一个既有的作品,但音符本身、颜料本身无法进行自省,音乐或绘画的自我质疑最终仍得通过文字通过书写不是吗?这使得书写这门行当的真正核心灵魂,不是一般人所认知那种情热的、不顾一切的、把风车看成巨人式的堂·吉诃德,而是哈姆雷特调子的,忧郁的、穿透的、冥想的,甚至总有某种卡尔维诺所说“深刻的虚无”。

所以布洛克此书如此难得,难得不在于他发现并说出了多少前人未知的书写技艺奥秘,而是他把它如此明明白白、一五一十说出来。

最后,我要讲我读完这本书的第一时间感想——布洛克在这本书里所说的话都是“对”的,你可以放心地听,放心地相信,放心地记得它(指的是某些你书写之路尚未到达而难以领受的部分)。方法可能错误可能误导,但技艺没有成败,只有进展的远近程度问题。这也就是说,当你完完全全读懂了它,也就是你可以丢开它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