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非系列(第10/13页)

台湾诗人兼自然书写者刘克襄曾写过这样的两句诗,说十七岁就加入国民党,那是我们这一代人人生最丢脸不过的一件事,十七岁白纸黑字的诗和小说也差不多有一样的威力。

书写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件事,相较于其他各行各业——如果你矢志成为一个木匠或一名厨师,你疯了才认为自己制作的第一把椅子、第一道菜就能在精品店里展售或成为米其林三星餐厅今年圣诞大餐的主菜,为什么我们却总相信我们的第一篇小说能够?

书写,在成为一种职业之前

弗吉尼亚·伍尔芙说过这么三句话:“一旦你被爱情抓住,不必经过训练,你就是一个诗人了。”我们借助这话来回应前述书写者的异想天开和疯狂——就算你被爱情抓住了,你也不会不经训练、不经长年累月的学习捶打就成为一个好木匠好厨子。

然而另外一面是,爱情不会永远抓住你,爱情的神奇魔魅力量仍是如闪电如春花如朝露的珍罕即逝东西,它会离去,即便状似不离去也会钝化如梅特林克的幸福青鸟化为平凡的黑鸟,更多时候还是死去的黑鸟尸体。你无法仰靠这短暂的高热及其迷离幻境来持续写一生的诗,小说那就更不必了(伍尔芙很聪明地并不给我们相同的小说承诺),尽管有些因此烧坏脑子的人误以为可以嗑药般一个恋爱接一个恋爱别停地保证自己的诗人身份不坠,但这只能让他成为职业爱人,而不是一生的诗人。

所以诗人艾略特讲,诗不是只写美和丑而已,诗人最重要的是能够看到比丑与美更远一些的东西,他得穿透过丑和美看到厌烦、恐怖和壮丽,写深一点、硬一点、平淡无奇一点云云的东西。

书写最神奇的事,我们可以这么说,就在于它有挣脱因果铁链的部分,如卡尔维诺指出的,在书写的力学世界里,“必须让原子出乎意料地偏离直线进行,方可确保原子与人类的自由”。这样的可能挣脱和偏离,让书写不是完全可预测,从而也就无法完全地控制和管理。但麻烦也正正好就在这里,它的自由,它的不完全受控制受管理,总会冒犯到资本主义的大神,于是在资本主义统治的王国,书写者的身份始终不明确,位置始终不安定,更时时犹豫该不该按时发他薪水。

的确,并没有那么多书写者喜欢称自己是职业作家,好像这样会失去了某部分珍稀的自我,失去了某些自己坚持的东西。而且,就算资本主义承认了他们的行业身份,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依自身的层级秩序逻辑来安排其升迁(倒是社会主义的中国大陆,曾经把作家一级二级三级的分层,台湾作家第一次拿到这样的名片都吓坏了)。我们说,是不是职业也许并不重要,但书写者最终仍需要一个“身份”,一个两脚可确实踩稳的地方,一个人类广漠无边世界中存在的基本位置,让他的心思安定,让他的工作可展开可持续,让他的所作所为可辨识可理解可对话,更重要的,可化为记忆保护下来——这记忆不只是成功的、已完成的成品,还包括更多那些失败的和那些未完成的(从某种意义来说,每一个成功的作品当然也都是未完成的)。尤其那些失败和未完成的,社会无法承认它们展示它们,因为它们的形式是残缺的、碎片的,甚至还是原料素材的样子,因此书写者这边得有自身共有的一处地方收存起来,是书写者的大仓库,共同拥有取用的记忆之海。

书写者以个人的身份面对整个广大世界,但他并非孑然一身,更不是一切从零开始,那样走不了多远,个体的死亡很快就会阻止它中断它,如此看似自由无羁,但书写将只是重复、只是原地打转,其结果和踩着轮子的笼中老鼠没太大两样。事实上,他所使用的每一个字都有人曾经一次一次写过并赋予意义、向度和光泽,他所使用的书写形式也都是前人书写所一次一次踩出来的可行路径(纳瓦霍人说,乳状的、浑然的银河是亿万个灵魂走过的光亮脚印),即使我们铸造出新的字词,创造出新的书写形式,今年花发去年枝,一般阅读者或者会惊异于它的天外飞来,但书写者自己,还有他并肩内行的同业,心知肚明他的线索来自哪里,他所使用的材料取自哪里,他想像的纵跳始自于哪里。所以博尔赫斯说,每一部伟大的作品都创造出它的先驱者,这里所说的创造只是个针对一般读者感知的夸张之词,在书写者的世界里是既有的,它较正确但乏味的说法其实是“发现”,或是“浮现”,把它们从专业的仓库里拿出来。我们看到并惊异于一部完美的作品心生不可思议的好奇,由此循迹找回去,找出来它隐没在时间长河中的一个个演化环节,找出来它一个个未成功未完成的粗胚模样。每一部伟大的作品于是都是一趟壮丽的旅程,写满着前人的名字,一如个体书写者的每一个美丽的梦都是人们无限大梦的一部分、一次成果,它还未发生已先存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