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非系列(第9/13页)
说起来,资本主义的分工体系,到目前为止和可预见的将来,一直无法真正驯服作家这门行当,它总有许多多出来的东西,数十万上百万年前人在他居住的洞窟岩壁之上,用他简陋的工具刻下来或更奇怪用他有碍生计、不晓得怎么发现怎么提炼的颜料画下来的孤独大梦,至今仍如弗吉尼亚·伍尔芙所说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也因此,从书写这门古老的行当来看,才为时数百年的资本主义不过就是一种新的现实,一个当前的处境罢了。书写总会碰到诸如此类的相干不相干困难,就像洞窟穴居的书写者没有文具店百货公司,他一边做着梦一边得压住它想办法先寻到照明的火光和黏得住冷硬岩壁的新颜料,甚至预备好它们、带在身上等待下次悸动下一个梦到来。诸如此类的额外困难无法回避,你得接受它(但不等于屈服)并与之周旋,事实上这种种周旋之道正是每一代书写者技艺的一部分。
退稿一事
不是怎么写一篇小说的方法,而是成为一个书写者的总体技艺。所以布洛克老师花费了许多口舌跟我们讲退稿这件事,未知生先知死。退稿当然发生在作品已完成时,但其处理因应之道仍是书写的一部分,非常非常重要而且致命的一部分。
曾经,东西写好了却被无情退回来这件事就跟日出日落一样自然,但比较麻烦的是,它通常密集发生于书写初始、书写者最幼嫩脆弱的时刻,因此就像开枪射杀小兔子一样,感觉特别狠特别无助,甚至让人生出某种不平的阶级意识,想去当共产党。
事实当然不止如此,退稿其实在书写者已脱离幼年期甚至已成名的日子里照样发生不误,台湾才刚翻译出版过另一本书《退稿信》(抱歉,书前的所谓“导读”文字也是我个人写的,很多有关退稿的意见都在那儿说过了),搜集的便是超过百名的了不起作家、为数几百本的日后经典级作品所接到的一纸退稿通知,奇怪的是,这些罪证俱在的退稿信内容,也并没有比布洛克所quote的(通常是针对初出茅庐的新书写者)更礼貌更婉转。
我们所说的“曾经”跟日出日落一样自然,指的是台湾;在美国,在欧洲日本等等书写国度,它“现在”仍跟日出日落一样自然。
我看布洛克谈退稿的这一章《百折不挠、打死不退》,其内容和章节名一样,可能让心怀热望、亟待拯救的新书写者感觉无趣且怅然若失;但我个人想到的是,以他这样赤手空拳走过来的书写人生、他一路左冲右突什么零工都打什么缝隙都钻的漫长书写经历,他其实有资格把一些话说得更残酷更见血,但他没有,这上头他很像自己笔下、尤其是日后笔下的马修·斯卡德,自己站在黑街丛林里,但仍努力想描绘一个比较温暖模样、值得人一活的世界。
日前,我曾在一场颇严肃的文学研讨会里听到一名大学生模样年轻人的慷慨陈词,大致上说的是,他废寝忘食写成了一首长诗,当然牺牲甚大,牺牲了睡眠,牺牲了打工赚钱,牺牲了KTV、夜店和线上电玩,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世界付出了真心,但明月照沟渠,这个世界并没有以对等的好意回报他。
我冷眼看着讲台上欲言又止的讲者,有年少时狂热写诗、办诗社、自己凑钱编诗刊不成的重量级文学评论者,有马来西亚只身到台湾、又写文学理论又写小说、实力和社会声名完全不成比例的努力不懈中壮代学者,很想也请他们说说,到此时此刻为止,他们抽屉里仍锁着多少发表不出去的诗、小说和文章。
我们最终可能得承认,我们并无力改变退稿一事存在的事实,就算哪天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再没有了报纸、杂志、出版社和那些负责写退稿信的可恨编辑(正确地说,人类书写历史里,绝大多数时日并没有这些讨厌东西的,想想屈原、司马迁、荷马和柏拉图),社会的筛选机制仍然会以某种方式来执行;也就是说,这种金字塔基本形态的层级性建构并不仅仅只是外在形式而已,它同时也是每一门行业的内在事实,用纳博科夫的话来说,这既是人不断认识的必然层次,也是人技艺进展的自然结果。
但布洛克说我们可以改变退稿这一件事的意义,以及其大小规格,以控制它必要之恶的破坏力。为此,布洛克甚至动用到某些斯多葛式的、心理学的诡计,好让我们自我感觉好一些,减轻症状,争取必要的时间和空间。
这里,最基本的事实是,如果你的书写人生就是这一首诗、就是这一篇小说,那它的一翻两瞪眼胜负当然就是世界末日与否了;但如果你像布洛克那样,你是要成为一个作家、一个书写者而来,那一首诗一篇小说就只是一篇小说而已,它所真正占用的时间、所耗用的心力其实短得少得可怜,而且只会随着书写的持续、书写人生的伸展开来愈变愈小,化为一个点,一粒微尘,一个恍惚混沌的记忆。相信我,并没有几个作家记得自己的第一首诗第一篇小说,倒是比较记得自己成功发表的第一首诗第一篇小说,而且愈好的作家通常愈懊悔、愈不堪回首、愈怕人找到地记得,就像怕现在的家人、现在的邻居同事知道自己是个有前科的性犯罪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