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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很多书写者都告诉我们,每一个好作家都是好读者,我们看布洛克这本书,他也这样子说且这样子行。
这一切都远远发生在资本主义出现并统治世界之前,都发生在作家这个行当成为一种职业之前;也就是说,书写者的“身份”其实有着更内在更坚实更无可欺瞒的成分,没有名片,不穿制服,但可供他们识得彼此并在时间中垂直传递不废,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列维施特劳斯从人类学的广阔时间追本溯源视角,相当准确地为我们考察出这个前职业身份的具体核心,其实也正是日后一切职业身份成立的原型之物: 技艺。列维施特劳斯较为完整的说法正是,技艺,是人在世界的基本位置。
这个技艺之说很容易听懂但并不容易充分解释。我们顺着下来大致可以这么体认,技艺是每一门行当共同记忆的提炼形式凝结形式,毕竟,那个杂乱无章且太过庞大的共同记忆仓库得理出秩序,予以分类索引,好让后来者可取用、可继承、甚至可学习可教导。但技艺不是抽空的概念或方法,它保持着拙重的、具体的实战成分,不只是脑袋,还是整个身体的,用肌肉用筋骨用眼耳鼻舌的每一种感官乃至于皮肤的末梢神经来掌握、来吸收、来保存前人的记忆,通过一次一次的练习把他者和自身合为一,一如一个书法家通过千遍万遍的临帖把自己改造成王羲之或颜真卿的手和身体一样。由于技艺是向着整体的行业身份而非单一的、特定的作品,因此它是开放的、进展的,不会随着单一特定作品的不在或完成而归于空无,一如一名木匠学徒并不因为没要制作一张椅子而无事可做,也不会因为没要制作一张椅子而让既有的技艺离你而去。每一种工具的使用和理解,每一处细节的处理技巧都可以独立地、无止境地进展,它甚至是稳定的、有进无退的、谁也夺不走的,最多只是某种生疏造成身体的暂时松弛无法配合,因为特定的作品可能无法完成或者失败,呈现着巨大的、难受的震荡起伏(比方退稿),但技艺没有这种成败,基本上它就是一道平稳向上可预期的曲线。最终,技艺和总体行业身份的关系,会给予人一种宽广的视野和关怀,让他不局限于单一特定作品的构成要素,他还会为未来的作品做准备,他的目光和心思会扩及比方说材料的问题、工具的问题等等甚或更多,就像我们在绘画史上一再看到的,技艺到达一定高度的画家不只为完成一幅画作操心,他同时关心甚至亲自动手找寻研制新的颜料、新的画布、新的绘画工具云云,这个行业的荣枯直接关系着他个体的成败。也因此,世界以他的技艺来辨识他的身份及其存在,他也以自身的技艺来认识世界,如列维施特劳斯说的为无序统治的世界建构出秩序,技艺,人的基本位置,便在如此双向的认识中得到确立。
这一切都发生在资本主义式的现代职业分工之前,资本主义支援了它(比方经济所得)并给予它某种爆发能量(比方传播的效果),但资本主义的目的和它的并不一致,资本主义的秩序和技艺的自然生成秩序也不会一致。在这里便产生了冲突,形成了异化和篡夺,并且造成了人思维的混淆,我们在逃离资本主义的森严秩序束缚同时,很容易也一并丢弃掉这个技艺的自然秩序,让我们自身归零,让我们回复孑然一身一切从头开始,或更恶毒点说,得到当踩轮子老鼠的自由。
我们的确处在一个只想找聪明方法却高度轻忽技艺的混乱书写时代。其实我们理知上怎么可能不晓得呢?一首诗、一部小说,我们书写它以探寻某种生命的奥秘,来认识、发现乃至于对抗世界,并说服读它的人,这么高难度的事,怎么可能比制成一张椅子或一客罗勒番茄海鲜面不需要更多的技艺呢?但也许我们说过的书写的神奇可能、书写成果和书写技艺的非全然因果关系不当地鼓励了我们,这有点像赌杰克宝或乐透彩券的赌徒,他同时晓得几率是不利的,最终赢钱的是赌场和庄家,但他会是例外,是正好押中的人,这个美丽的自信支持着他不必去做朝九晚五的无趣工作,不必每天那么累。
我们晓得,消除偶然驯服偶然(包括好运和噩运)的最简易方式便是样品数量的放大,把空间拉大时间拉长,这就是统计学和它不变的钟形曲线。如果我们想的不是某一部灵光乍现的作品,而是你一生可以持续做下去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人一生总有一件他主要做着的事,甚至我们超越个体去想书写的长河历史,你很自然会知道诉诸这种偶然是无意义的,它不可能建构在这样水花般泡沫般的书写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