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第7/8页)
“我丫头,孝顺!”她街头巷尾抬头挺胸像一只咯咯咯的火鸡母。
可是人说一福必有一祸,全败在这小油瓶手里,急性肠炎三更半夜抱进计程车:“你给我找最好的医院!”开车的大概心想小孩贵气甭医碎了,驶进本市最贵的诊所,专养权威大夫的那家。这还了得,五六天点滴吊了几多瓶,收到帐单她两粒眼珠掉到地上又弹回来,老本儿被挖了矿。回到家,这小没良心的扯她衣角:“婆,糖糖!”她一巴掌赏他的小屁股球,嗬!哭得中气十足算他有理。她关起门扯喉咙大啼:“跟你爷跟你爹一样儿,蚀本讨债的!呜呜……”这话不能给街坊知道,当年那死没良心的也舍了她母女。
开了门,人前说话她可溜了:“给他找最好的医院、求最好的大夫,可怜这没爹半个娘的,我这做婆的不疼他,谁疼哟!”人家怎知道她咬着舌根说的?
这条小街,没个闲人,三姑六婆小孩媳妇,家家摆个大竹盘,坐在板凳上捡茶叶梗做手工,多少攒点私房钱。她心想别的活儿不中用,捡梗倒还俐落,她一双眼睛精得出水这不骗人,可是不好意思向人开口讨差事,三天两头转到人家家里帮忙,混熟了开口容易:“我看这样好了,下回算我一份,成天被小仔仔呕得心浮气躁的,我得静静气!”做习惯了,也变成元老。
她哪里静得下来,屋子里婆孙两人,小的使小性子,大的发大脾气。别的忙不帮,这小油瓶专把茶梗屑倒回茶叶堆,她能不呕吗?老是掌他屁股也不管用,哭闹一阵又笑嘻嘻看他的电视卡通。她心里可真寒,年纪小就懂得扯奶奶的后腿,长大了,怕等不及她咽气就往坟坑扛!她一面捡一面甩眼泪鼻涕,还不如去死!死又能怎么死?舍不得他,好歹他也是一块活泼的肉,夜里搂着奶奶的脖子睡,半夜里摇醒她:“婆,嘘嘘!”
她一想到这儿,气他的泪水又变成疼他的哭法。
她把气理顺了,想起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明天发工资,好几来千,送茶工人后天取货就来吧,她手脚俐落这不假的!女儿汇不汇款随她良心,她膀子随疲了靠个小油瓶还绰绰有余!
“仔仔乖哦,婆捡完啦炒饭给你吃哦,仔仔饿了吃糖糖哦!”
可不是,她想,就算婆孙俩喝西北风,也要喝添盐拌糖的那种。
不知春
在旷野上游走的牧人,能否听懂牛羊啮草时齿动的语意。
耕种于平原的农夫,如果偶然抬头看看云空,除了勾起一段记忆或预测明日的阴晴之外,是否看到云动日移中隐藏更深奥的启示?
纵浪于海洋的渔人,是否从暴风雨击打海面的狂爱里,尝出比肥鱼更鲜美的滋味?
她站在玻璃帷幕大楼内,透过沾染灰尘的玻璃,看脚下蚂蚁一般的车行及正在决定方向的路人。她孤独起来,手中端着新沏的茶,大量游烟包围着她的面目,在玻璃囚室里,这一道雾境更劝阻她那渴求真相的眼睛。
就在昨天,有人送她一罐茶叶,茶罐上三字笔墨叫“不知春”。她此刻回想昨日拆开华丽的包装纸后,赫然照见这三个字,几乎一见钟情了。虽然尚未沏泡,已确定这是一罐好茶。并且用想像编造一处仙境,耽溺在经营出来的虚构里,一直到今天。
今天,友人特地打电话再次推荐茶的甘醇:她不得不随着这道暗示为自己沏出不知春。但昨日欢愉的想像早已掩埋在案头积卷底下,她无疑地以履行义务的态度煮水、烫杯,把第一遍茶汤倒掉之后,注满八分,合上杯盖,完成应有的手续,又埋首在文件堆里。她忽然想,这与她依循社会规律所完成的其他手续有何差异?她睥睨自己,顿然觉得,所以尚留在舌尖的甘蜜与苦涩,其实都是一种欺蒙。上好的不知春在她喝来与粗茶无异,什么又是上好的?
真相永远不可得。可得的,仅仅只是透过华丽的语言、雾境里的眼睛与模糙毛玻璃所看到的。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真相将不唯一,冠以真字,难免过于绚烂了。
她的孤独,在于睥睨集体暗示作用而又挣不出这道铁壁,如果冲得破,她又应以什么样的词汇诠释感官所摄取到的一切?还会有悲哀与欢乐交集时的激动吗?还会孪生轻微的喜悦与莫名的忧伤吗?还会有她吗?那必定是个混沌未开、七窍未凿的境地,那是个无法以她现有的认知与语言去解答的谜。
所以,在生命渠道内存活的蝼蚁或人,无非是一只只的困兽,集体摩擦生热,灌注在符号与表相里,不断传染忧伤或者欢喜,并且在人生过程里相互背书。
不知春的味道就当做是个谜吧!如果友人再次相询,就用当下的舌尖滋味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