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30页)
“烧掉这些东西真是罪过,”她说,“还有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呢。”
就这样,焚烧活动被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地推迟。东西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从特权的位置挪到已变成废旧物品仓库的旧马厩里,而腾出来的空间,正如他所言,又重新被塞进新的东西,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这些东西都只为一刻而活,注定要死在衣橱里,直到下—次清理焚烧。她说:“真该发明个办法,好处理那些既派不上用场又不能扔掉的东西。”正是如此:物品的贪婪使费尔明娜·达萨害怕,它们逐渐侵占着空间,代替了人,把人挤到角落里去生活,直到她把它们放进看不见的地方去。她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有条理,但她有自己的办法,一个绝望中的办法:把混乱的东西藏起来。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去世那天,大家不得不腾出半间书房,把东西都堆到卧室里去,以便有个地方为他守灵。
死神的来访使问题得到了解决。在烧掉了丈夫的衣服后,费尔明娜·达萨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颤抖。于是,她以同样的动力继续每隔一段时间就点起火堆,把所有的东西都丢进去,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也不顾忌富人的忌妒和饿得要死的穷人的报复。最后,她让人把芒果树连根砍倒,让这场不幸彻底不留一点痕迹,又将活着的鹦鹉赠给了新建的城市博物馆。直到这时,她才得以在这个家里畅快地呼吸,像她一直梦想的那样:一个宽敞、自由、只属于她的家。
女儿奥菲利娅陪伴她三个月后就回新奥尔良去了。儿子每星期日都带着家人过来吃午餐,其他日子,只要有可能也会来。服丧期一过,费尔明娜·达萨最亲近的女友们便开始来看望她,面对着光秃秃的院子玩牌,试验新菜谱,还把她缺席的这些日子里这个依旧运转的贪婪世界里的种种秘闻讲给她听,以让她跟上潮流。最常来的女友之一是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一个老派贵族,费尔明娜·达萨一直和她很要好,自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死后,她和她更加亲近。被关节炎折磨得身体僵硬并对自己昔日的放荡生活感到懊悔的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不仅是她最好的女伴,还常常会向她询问城中正在酝酿什么爱国举动或世俗活动。这让她感到自己还是有用的,而不是仅仅倚仗着丈夫的保护伞。然而,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她同丈夫视为一体,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她做姑娘时的名字,而是开始称呼她乌尔比诺的寡妇。
这让她无法理解。但随着丈夫去世一周年的临近,费尔明娜·达萨觉得自己渐渐进人一种阴凉、清爽、安静的环境之中:无法避免的必然之境。但她还不十分清楚,之后的很多个月里她也没有意识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笔下的见解对她重获精神的平静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将他的思考付诸实践,这才渐渐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平静地等待着暮年的种种安排。周年弥撒上的相遇是上天赐予的一次机会,她借此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明白,多亏了他那些令人鼓舞的信,她也正准备忘掉过去。
两天以后,她收到一封他寄来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信,是手写的,用的是一张亚麻纸,信封背面清晰地署了寄信人的全名。和早年的那些信一样,同样的花体字,同样的情真意切,但内容就只有一段简短的感激之言,感谢费尔明娜·达萨在大教堂里对他与众不同的问候。读过之后的好几天里,费尔明娜·达萨都怀着一种躁动不断地想起这封信。她胸怀坦荡,于是,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四,她突兀地问起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问她是否凑巧认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内河航运公司的老板。卢克雷西娅回答说认识:“好像是个放荡的魔鬼。”她重复了那个流行的说法,说他从不结识女人,但为人很大方,还说他有一间秘密办公室,专为把夜晚在码头上弄到手的男孩带去。费尔明娜·达萨几乎自打有记忆以来就听到这种传言,她从来不信,也不放在心上。但她听到也曾一度被认为有些怪异嗜好的卢克雷西娅·德尔雷亚尔·德尔奥比斯波也言之凿凿地说起此事时,忍不住要即刻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告诉她,自己从小就认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还说,记得他的母亲在窗户街有一家杂货铺,除此之外,还在内战时期收购旧衬衫和床单,拆开后当作急救药棉出售。最后,她十分肯定地得出结论:“他是个正经人,全凭双手养活自己。”见她说得如此激动,卢克雷西娅收回了自己的话:“说到底,别人也是这样说我的。”费尔明娜·达萨并没有好奇地自问,为何她会如此热切地维护一个不过是她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她继续想着他,特别是当邮差到来却没有带来他的新信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了两个星期,直到这天,一个女佣用慌张的口吻小声地在她耳边把她从午睡中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