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8/30页)
她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了许久,一直在想。当她提前一小时返回寄宿学校时,已经完全不再有想哭的欲望了。她调整好嗅觉,磨尖了爪子,定要找出那只躲在背后搅乱她生活的狡兔的踪迹。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次犯了一个男人的错误:他以为她在自己的努力徒劳无功之后,已经决定忘记一切了。
他忙着自己的事情。六个月过去了,完全没有一点回音。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迷失在一种新的失眠的荒漠之中。他想,费尔明娜·达萨一定由于那淡雅的信封打开了第一封信,也一定看到了那在往日的信中熟识的首字母,她一定是把它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甚至都不愿费事去撕碎它。此后的信,她也定是一看到信封便连拆也不拆地做出了同样处理,直到时间的尽头,而最终,他也文思枯竭,再写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了。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女人能抵制住这样的好奇,对半年来每天收到的信是用什么颜色的墨水写的都不关心。但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那也只可能是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暮年的岁月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一个无底的地下水池,记忆从这里慢慢流走。他的智慧渐渐枯竭。在拉曼加的那座别墅周围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意识到,用年轻时的手段终究难以敲开被葬礼封死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寻找某个号码时,偶然找到了她的号码。他拨通了电话。铃声响了好几遍,终于,他听到并辨出她的声音,声音严肃而微弱:“喂?”他没有说话,挂上了话筒,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感觉无限遥远,削弱了他的意志。
就在那几天前后,莱昂娜·卡西亚尼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邀请到她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不在焉,把鸡肉的酱汁洒在了身上。她把餐巾的一角在水杯中蘸湿,为他擦净衣服的翻领,接着又给他戴上围嘴,以免发生更糟糕的事故:这样一来,他简直就像一个老婴儿。她发现,用餐时他好几次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擦拭,因为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泪。喝咖啡时,他竟然手拿着杯子睡着了,她想不吵醒他,悄悄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他却惊醒了,尴尬地掩饰道:“我只是在休息眼睛。”莱昂娜·卡西亚尼上床睡觉时,吃惊地想着,他竟已老得这般明显。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去世一周年时,他的家人送出请柬,邀请大家出席大教堂举行的纪念弥撒。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此时仍没有收到任何回音。这促使他大胆决定,尽管没受到邀请,也要去参加弥撒。这是一次奢华多过伤感的社交活动。前几排的座位是终身及世袭的荣誉席位,椅背的铜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最早到达的客人之一,为的是能坐在一个费尔明娜·达萨必然会经过并且看见的位置上。他想,最佳位置应该是正殿,在那些保留座位的后面。但出席的人太多了,那里根本找不到空位子。于是,他不得不坐到了穷亲戚们所在的中殿。从那里,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挽着儿子的手臂走进来,穿着一袭黑色天鹅绒裙子,袖子长及手腕,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一长排扣子从脖子直到脚尖,就像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着一块卡斯蒂利亚手工编织的窄披肩,而没有像其他寡妇,甚至许多渴望成为寡妇的女人那样头戴面纱帽。她那未施粉黛的脸颊发出一种雪花石膏般的光芒,柳叶形的眼睛在正殿巨大的吊灯下显现出特有的勃勃生机。她走路的时候,腰板是那样的笔直,神情是那样的高傲,姿态是那样的从容,看上去似乎还没有儿子年龄大。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那里,用指尖撑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直到一阵眩晕的感觉过去,他感到自己和她不止七步之遥,而是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
费尔明娜·达萨在几乎整个仪式期间都站在正对主祭台的家族座位那儿,像看歌剧一样神态优雅。但最后,她打破礼拜仪式的常规,没有按照当时的习惯在原地接受人们向她重表哀悼之情,而是走了出来,向每一位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一个革新举动,与她的为人十分相配。她逐一向大家问候,最终来到穷亲戚的座位跟前。然后,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以确保没有漏掉一位相识的客人。这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有一股超自然的风将他从众人中推了出来:她看见了他。费尔明娜·达萨以她在社交场合一贯的敏捷自如离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向他伸过手来,带着极为甜美的微笑对他说:“感谢您的到来。”
这是因为,她不仅仅收到了他的信,还以极大的兴趣读完了,并在其中发现了严肃而发人深省的理由让她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坐在餐桌前,和女儿一起吃早餐。因为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她好奇地拆开了。认出签名的首字母时,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烧着了一般。但她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神态,将信收进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吊唁信。”她的女儿很惊讶:“所有的吊唁信都已经到了呀。”她泰然自若:“这是另一封。”她本打算等过后女儿不再追问的时候将信烧掉,可最终还是没能抵制住先看上一眼的诱惑。她以为信中是对她那封辱骂信应有的回应,事实上,那封信她刚一送出去便后悔了。可是,从庄重的称谓和第一段的主题,她便明白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她如此好奇,于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以便在烧掉之前能从容地读上一读。结果,她一口气读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