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30页)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她又一次感到难过,丈夫已经不在了,无法再和他一起讨论这些,就像每晚睡前他们都会讨论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样。由此,她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的真知灼见和他年轻时那些炽热的情书不相符,也和他一生阴郁的举止不相符。他的话更像是出自一个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所认为的受到圣神启示的男人之口。这个想法又让她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无论如何,最令她安心的是,她确信这封由一个睿智老人所写的信并非试图重申葬礼那天的无礼言语,而是意在抹掉过去,可谓高尚之举。

接下来的那些信最终使她平静下来。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读过之后,便把它们烧掉了,尽管随着信一封封地被烧掉,她的心底渐渐沉积下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于是,当她开始收到有编号的信时,她终于找到了一直期待的不毁掉这些信的道德依据。无论如何,她最初的意图并非是为自己保留它们,而是想等待机会将它们还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免这些在她看来对人类如此有用的东西被白白扔掉。但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信件一如既往地到达,整整一年里每隔三四天便收到一封,她却不知道如何将它们归还,才能既不让他难堪,因为她已不想再如此,又无需写一封信前去解释,因为她的骄傲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这最初的一年已足够她适应寡妇的生活。对丈夫的纯净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行动,不再妨碍她的内心思考,也不再妨碍她的一些最简单的意图了,而是变成一种时时注视着她的存在:指引她,但并不烦扰她。有时,她会看到他,并不是看到一个幽灵,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在当真需要他的场合。确信他就在那里,她感到鼓舞。他还活着,但没有了男人的任性,没有了家长式的命令,也没有了那些令她精疲力竭的需求:时时要求她以他爱她的那些方式来爱他,比如不合时宜的亲吻,以及时时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她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对爱的渴望,理解他迫切地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撑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实上,这种安全感他从未得到过。曾有一天,她绝望之极,冲他喊道:“你就没有发现我一点也不幸福吗?”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眼镜,不温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两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

在多次周游世界的旅行中,费尔明娜·达萨买回所有因新奇而引起她注意的东西。她想要得到它们都是因为一时的冲动,但丈夫却乐于为她的冲动找出合适的理由。这些东西摆在它们原来的环境中,都是美丽且有用的,比如在罗马、巴黎、伦敦的玻璃橱窗里,或是在正因查尔斯顿舞而抖动不止、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的纽约的橱窗里。然而,它们经不起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煎猪皮,以及在四十度的高温下找个阴凉处举行节日庆典的考验。她每次回来都带着五六个巨大的立式箱子,由上过漆的金属制成,锁和包角都是铜的,就像神话故事中的棺材。带回来的东西让她成为世界最新奇迹的代言人,可实际上,除了他们本地的圈中人看见这些东西的第一瞬间,其余时候,它们根本不值那高昂的价格。不过,它们本来也就是为了让别人看见一次才买的。她在步人老年之前很久,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公众形象不过是虚荣,因而常常能听见她在家里说:“得弄走这些破烂才行,都没有住的地方了。”乌尔比诺医生嘲笑她的这种想法徒劳无益,因为他知道,腾出的地方只会被重新填满。但是她坚持要这样做,因为多一件东西确实也放不下了,更何况所有地方没有一件东西是真正能派上点用场的,比如挂在门把手上的那些衬衫,还有压了又压才塞进厨房柜子的欧洲冬衣。于是,一天早晨,她情绪高涨地爬起床来,翻箱倒柜,把阁楼翻了个底朝天,发动了一场战争般的扫荡,清理了一堆堆过时已久的衣服、一顶顶在流行时都没有机会戴的帽子,以及欧洲设计师们依据女王们加冕时穿的式样设计的鞋子一它们在本地被那些门第高贵的小姐们鄙视,因为款式和黑女人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居家便鞋一模一样。整个早上,内阳台一直处于一片忙乱之中,樟脑球散发出的一阵阵刺鼻气味让家里的人呼吸困难。但几小时后,家中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她最终心软了,那么多的丝绸衣物被扔在地上,那么多的锦缎、废弃的金银丝带、蓝狐尾,竟通通要被扔进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