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称:在纳粹的阴影下(第2/3页)
戏剧性的是,自称讨厌政治的茨威格,此刻已经变得百分之百的政治化了。
在茨威格那里,世界主义不只是一种超乎地缘政治的观念,而且充满着深厚的人性内容,当人类普遍遭到暴政和战争的蹂躏时,他宁愿和自己的作品一起受难,也不想在征服者那里博取任何特权。他致信施特劳斯说:“我们生活在事物一周一周地发生变化的时代,不得不习惯于消除‘安全'的观念。一个人所能做的也只有理性地行事,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又说,“作为个人,我们无力抵制全世界的意志和疯狂。要保持坚定、自尊,要拒绝一切痛苦和仇恨的情感,就得有足够的力量。时下做到这,就是取得某种成就了,当然这比写书还难。”这种力量是自己给的,尤其在个人被困挠所阻绝的时候。
施特劳斯的同行托斯卡尼尼,在希特勒称他为“尊敬的大师”,邀请他出任拜罗伊特音乐节的指挥的前一天,他率同一批音乐家在美国发表公开信,抗议希特勒对犹太音乐家的迫害。无独有偶,犹太音乐家勋伯格原来也是反对带有政治倾向的艺术的,曾经表示说“政治是政治家的事,恰如做鞋是鞋匠的事。”后来他被希特勒逐出普鲁士艺术科学院而流亡巴黎,这时,他开始“做鞋”了。二战结束后,他以华沙犹太区人居住的集中营为背景,谱出了著名的《华沙幸存者》,那是音乐风暴,为施特劳斯所无法谱写的。
相似的对称人物,还可以例举雕塑家的布勒克和库尔特·舒马赫。布勒克的作品,像矗立于总理府的青铜像《党》、《德国国防军》,就像御用建筑师特罗斯罗和施佩尔使用“石头的语言”所表现的那样,每一个细节都展示着一种充满恐怖感的宏伟的意志和力量。这是时代的主旋律,“红色合唱团”成员,他就义前致信妻子说:“为什么我不躲进象牙之塔,置身于一切政治之外?就因为那样一来,我的艺术就会变得毫不足道,变得没有生命,没有存在的价值……只要第三帝国只把自由给予它自己的艺术,那种为灭绝人性的政治思想服务的艺术,那么我就不得不忠于我的中世纪先驱的榜样,为争取自己的创作自由而投入政治斗争,反对这个不应当存在的政治制度......”显然,这是另一种意志,另一种力量,寄寓的是反抗。
文学家亨利希·曼和托马斯·曼兄弟、布莱希特等流亡作家同“国内流亡者”作家是一种对称,与纳粹时期一直走红的剧作家豪普特曼等又是一种对称。托马斯·曼借《绿蒂在魏玛》中的歌德之口说:“我有我的德意志民族性,让他们所说的市侩行为见鬼去吧。他们认为他们代表德国,但是我才是德国。让你们的德国彻底毁灭吧,在我这儿她将继续存在。”这里说的“两个德国”是一个涵盖面相当广阔的对称现象。豪普特曼在戏剧《教堂的女儿》首演结束后,挽着戈培尔的臂膀步出剧院,托庇于宣传部长的行为,无论出于安全感还是荣耀感,都与施特劳斯颇相类似。但是,正是这个豪普特曼,在纳粹时期还写了其他一些取材于古希腊罗马的剧作,剧中多次出现类似的台词:“疯狂统治世界!”这是他特意为他的时代所做的写照吗?为什么他有两副嗓音?难道他有两颗心?在大剧作家的精神内部,恐怕很难因为清一色的意识形态而彻底清除对称物,譬如正义和邪恶、真实与欺诳之间的冲突。正因为如此,战后,驻西柏林的美军因他亲纳粹的政治态度禁演他的剧本,相反苏战区则大演其戏。历史的对称物相继衍生,这是一种饶有意味的现象。学术界也如此,对法学家施米特、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看法,从战后到现在,一直众说纷纭,结论甚至可以截然相反。格拉斯在小说《狗年月》里暗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说:“这个人和那个人在同一个绒球帽年剪的脐带。这个人和那个人相互对立。这个人和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站在同一个纪念碑的基座上。”其实,相互对立的仅仅是两个人吗?
政治的边界集结了一群人又一群人。不同的观念,不同的主义,不同的对称性存在。时间的脐带把许多血缘相同而又相隔遥远的人们连接起来,从而形成传统。传统就是发现。人们可以从传统中感受压力,也可以传统中获得依靠和鼓舞,不可代替的唯是个人的良知;虽然深厚的历史资源一一实际上只能是一种精神资源一一可以作为后援而被利用,但是,现实中的物质力量的匮缺是无可置换的。当一个时代严重失衡,对称性便不能不成为一种挑衅;在庞大的权势者面前,除了给自己增加成倍的责任和勇气,以打破非对称的强势以外,如何可能保持平衡而不至于倾斜和颠倒?在纳粹时期,德国几乎所有科学家都倒向了政府一边,正如爱因斯坦形容的,知识分子业已沦为一个不比暴徒好多少的无耻的集体;而正义的一面只有“一小撮”,甚至唯剩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时,我们看到,正是他,“相对论”的发明者,选择了与集体相反的方向,只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