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勒巴依家的莎拉古丽(第2/3页)

阿舍勒巴依家只有几十只绵羊,山羊相对多一些,成年骆驼只有两峰。牛也只有一头,因此牛奶不多,餐布上几乎没什么乳制品,馕块间只摆了一碟白油和一小碟颜色可疑的黄油。我数了一番油块上叮着的苍蝇,数到二十时便不忍继续数下去了。况且天气这么热,油又这么软,苍蝇们爬在上面举步维艰,刚拔出这条腿,又陷没了那条腿,一路挣扎前行。情景纷乱吓人。

莎拉古丽为了迎接我们,整整切了一只新馕呢。尽管餐布上原先已经堆满馕块了,更何况客人只有三个,其中两个还是孩子。若一般人家遇到这种情况,只切一小半稍示尊敬。

我实在是饿坏了,为了来这里,爬了近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而那馕又看似非常新鲜,便忍不住揪了一块吃起来。边吃边想:苍蝇就那么针尖大的几只脚,能踩脏多少东西呢?……

莎拉古丽家的茶颜色很淡,喝在嘴里也不烫,温乎乎的。大约有先入为主的坏印象,总觉得口味也不对劲。

我和杰约得别克都较有礼貌。这样的茶,他带着惊吓喝了一碗,我喝了大半碗。卡西装出有事的样子,不停在毡房内外进进出出,一口也没喝。为此她非常得意。

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刚刚目睹了一幕可怕的情景。当时我们从对面山坡上走来,远远看到这家人蹲在羊圈前,围在一起折腾着什么。凑近一看,原来在帮一只肛门生蛆的绵羊处理患处。

天啦!那只羊的情况非常惨重,肛门处烂了碗口大的一个窟窿!裸露出一大片活生生的鲜肉,上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蛆虫,触目惊心。

我家的羊也会在同样的地方感染、生虫,但从未遇到这么严重的情况。而斯马胡力他们都是用小棍子把虫拨出来,莎拉古丽则直接用手捏。虫实在太多,小棍哪里拨得完!

就这样,她一边逮虫子,一边用手指揉来揉去地翻看那块巨大的创伤。她的小弟弟则提着手壶浇水,不停冲洗患处。正在受苦的羊则安静地侧卧着,神情平静,似乎知道大家正在保护自己,知道自己不会死去。

于是,在看完这幕情景后,喝茶吃馕的时候难免就有些……

其实我看莎拉古丽在准备食物之前,特意从木箱(贵重的物事全放在里面)里取出洗衣粉,反复洗了抠过羊屁股的双手。此处地势这么高,用水一定很不方便,但她还是冲洗了好长时间。

无论如何,受用这样的一双手准备的食物,实在难以忽略心里的……

尤其是卡西那个家伙,表现得也太露骨了,我都替她感到害羞。虽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卡西平日也是个邋遢的姑娘(我也是……),但邋遢归邋遢,还是极有爱美之心的。这两者毫不矛盾——她邋遢地追求着美。

而莎拉古丽呢,好像完全放弃了女性的所有希望似的。她与家人生活在那么高的地方,树都不长一棵,终日大风。她与世隔绝,过着不顾一切的简陋生活。

卡西瞧不起莎拉古丽,在莎拉古丽面前,她的优越感大盆小钵满满当当。仅仅因为自己更讲究一些,更体面一些吗?她觉得生活中应该做到的,并且容易做到的,莎拉古丽却都没能做到,所以不可原谅。可是,谁又来原谅卡西呢?

女孩的攀比心理非常奇妙。然而正是这种较劲,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或者胜利,才令青春萌动,令生命盛放,令一个懵懂自卑的小姑娘最终水到渠成地成长为成熟强大的女性。

那么莎拉古丽呢?她的成长又在哪里?在那个僻闭贫穷的家庭里,她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成长的努力,已经完全无力面对青春了似的,但又显得毫无遗憾。当她搂着心爱的小侄子时,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面露欣慰。

后来,我独自又去了一次阿舍勒巴依家。回家后,大家还在饶有兴趣地向我打听:“莎拉古丽这回洗头发了吗?”

我如实回答:“没有。”却又想起离别前的最后一幕,她和弟弟出门送我。两人站在高处的大石头上,一起微微把身体的重心往右侧倾,弯着腰,凝视下方缓缓离去的我。我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一回头,他俩仍遥遥站在那里,倾斜着依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触动。背后是波澜壮阔的云海天空。这云端的孩子,高处的故乡,天堂的青春。

又想起之前的那一路——翻过了两座山,穿过又长又陡的一条流着细细水流的“S”形山谷,又沿着一段堆满千疮百孔的巨大白石头的山脊走了好一会儿。视野空旷,远方森林蔚然、山峦动荡。虽说是个阴天,但空气里没一点儿灰暗隐涩。走了一个多小时,沿途看不到一顶毡房。走上最后一个垭口时,向西面看,那边一大片倾斜的、中间凹陷的坡地。因地势极高,整面山坡只生了些浅淡的短草,一棵树也没有。只在山脚最低处长着一小摊浓厚的青草,围裹着一汪狭窄水域,水边几只白色的大鸟或停或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