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四合院(第2/3页)
那是一段艰苦岁月,妈妈每夜都睡不安稳,生怕哪个孩子感冒发烧出了大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无数个夜晚,我看见她蜷伏在靠近孩子们的一张小床上疲惫入睡。曾在舞台上翻弄过云手的漂亮手指,也因清洗孩子们的衣物而关节变大、皮肤粗糙。我发誓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要让她住上好房子,让她能在秋天嗅到桂花香,夏天嗅到黄桷兰香,看房檐下燕子们飞去飞来,带着孩子们去后花园捉麻雀......但我不是一个很能挣钱的人,这样的目标太过奢侈,我只有竭力写字,竭力让我和我妈能够目标靠近。
后来,我带领我妈用一笔不多的钱从四楼换到一楼,楼前有一小块空地,她种了桂树、梨树、玉兰......一个冬天过去,花儿们依次开放,我妈的眼神变得年轻。再后来,我借钱买了一处离城市很远但很便宜的顶层复式楼,在楼顶上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等花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太粗心,我妈的身体大不如前,高血压、骨刺经常折磨着她,每次爬楼都要花很长的时间。但妈妈说:没事儿,我应该加强锻炼,住得高好啊,空气清新。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我,她不过是在安慰她的儿子。
这样的事情给我惩罚。有一天我妈正在洗澡,无声无息就倒下了。蛛网膜破裂导致的脑溢血,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生存可能。那晚我徘徊在省医院门口,决定无论如何给我妈买一处不用爬楼的房子。很是奇迹,我妈竟然活过来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梦到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那个花真是香啊,竟能把人飘起来了......2000年我跳槽的一家报社用二十四万的转会费让我支付了一处电梯公寓的首付,从此我妈不用与骨刺作斗争,她可以轻松地上下楼去菜市场买菜。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钱为她买到一楼,而一楼有近两百平方米的花园。
那一年,致力于给自己营造中产阶级梦幻的我,对新房进行了一场所谓“新殖民地混搭风格”装修。可隐隐感到我妈很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做豆瓣了,全封闭落地窗的阳台,也不可以种花养草。她搞不懂我为何要在客厅里装一个假壁炉却不能取暖,中央空调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妈最不爽的是,为了追忆一下曾经的青衣时光,她刚在阳台上吊一吊嗓子,保安就迅雷不及掩耳跑上楼提醒:有人提意见了......
妈妈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多次提出能不能搬到一楼住,想种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绝不打农药,比菜市场还新鲜。我哂然“真是老土”。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听我阐述“后殖民地风格”的装修理念和文化气息。后来,她还会主动向来的客人阐述这殖民地风格:这个啊,跟殖民地其实不是一回事,其实是很先进的。
我妈越老越还小了,神情和行为显示出不可逆转的幼稚。除了缠着我要礼物,还缠着我打扑克牌,偶尔还会偷牌,趁我不注意就偷走好牌,得手后一脸诡异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全然没发觉她儿子其实偷走了更多的好牌......很多时候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该她摸的轮次上。她大获全胜,就很开心,开始回忆小时候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打扑克的光景。除了花香,饿了还可以从窗户向后街挑担子的小贩卖两碗枸杞汤圆,边吃边听留声机里的胶木唱片......如我不想听,她就生闷气,又要去看已经滚瓜烂熟的《大宅门》,一个人念叨好几个人的台词,感叹今不如昔……
事实上,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课本教的那种慈祥而厚重的朱德式母亲,一生默默而坚韧地支持着革命。我妈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子,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骨子里甚至反感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认为那场革命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四合院。她认为她更应该属于红墙巷的生活,在春熙大舞台上舞动长长的水袖。她的经历让她复杂、敏感,一个旧式官宦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变幻从而命运多舛,执着着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的浪漫。
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够让她重回红墙巷居住的时光,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累积,像一块砖、一块砖的垒砌,让她真的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式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