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7/12页)

让我们看看短诗《高楼吟》:

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

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

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

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

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

它们的苦和爱是无边的,像我,

它们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像我,

它们的灵魂是纯洁的,像我,

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

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

它们通神,它们是神,

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它们年轻、健壮、衰老,

皮肤剥落,身体崩溃,

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第一句,诗人表明了自己立场:“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这些高楼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爱它们?在接下来的16行里,诗人列举了“爱”的种种理由:“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这是一种无私无怨的宽广胸怀。“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因为无私无怨,胸怀宽广,不像人与人之间那么陌生,相互提防,所以它们更接近人。请注意这句诗中的前面两个“人”,第一个人,无疑是指那些冷漠、清高,对同类敬而远之的人,而第二个“人”,则是祛除了一切伪装,真诚自然的人。在诗人看来,那些冰冷的、没有灵魂的高楼反而比人更接近大自然,比在高楼进出的人们更接近本真的人,其字里行间包含的痛心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几句,仍然是拿高楼与“我”比较,牵涉到对大自然的亲近,无边的苦和爱,看不见的泪水,纯洁的灵魂,这些特点,都“像我”。这是对“我”的生活的揭示,也是对自己纯洁的灵魂的一次表白。

然后,诗人继续在高楼与人之间寻找关联,直至结束:“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它们年轻、健壮、衰老,/皮肤剥落,身体崩溃,/像人一样,像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在这里,没有生命的高楼被赋予了生命的灵气,的确,它们和我们一样,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眼睛硕大,炯炯有神。因为高楼比我们更高,更接近大自然,更宽厚,所以,“它们通神,它们是神”。但即使如此,它们也像人一样,有盛衰、喜怒和哀乐;有从年轻、健壮到衰老的过程,有皮肤剥落、身体崩溃的时候;最后也和人一样,“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高楼吟》表面上写的是高楼,实际上是写人;表面上是写人与物,实际上是写世界与人生。在诗歌中,“像人一样,像人一样”被反复强调,诗人对人类的爱、对弱者的关怀展露无遗。

在《奇迹集》自述里,黄灿然说:“我常常思考佛的一些简单事迹和形象,并发现一些深意。例如佛觉悟之前与觉悟之后的唯一差别,就是觉悟前他一切都是为自己,觉悟后一切都是为别人。我提到佛,是因为我这个领悟是先从翻译中初步获得的。有一天我觉得活着实在是很累的,不是说我贪图安逸,相反,安逸对我毫无吸引力。但我突然想到,既是这样,那么我何不就多做翻译,把下半生都用来服务别人。这样下了决定,便顿然轻松起来。这种一定程度的无我,反而使我看到世界的光彩,并顺手变成诗——对诗,我也是有一天发现写诗毫无意义,可正是在这毫无意义之中,如果还有能够打动我去写的,那必然是有意义的,于是真诗便来找我了。”也许,诗歌之神正是因为黄灿然心中有“别人”,而走向这个诗人的。

我们再看看这首《慈悲经》: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

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一头温顺的羔羊领向死亡。”

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约翰,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屠夫,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全诗共八行,前五行是直接引语,讲述的是一个过程。从这个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三个形象:行善的约翰,行恶的屠夫希律,以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温顺的羔羊”。最初,我猜测这几句如果不是诗人的一种写作技巧,就应该是摘引或综合《圣经》中的意思。后来专门去信向作者求教,才知道,这几句话是马勒《第四交响曲·第四乐章》的歌词。

后三句仍然涉及上面的三个形象,但在诗人眼中,没有谁是无辜的,也没有谁是恶的,从更高层面上看,无论行善的约翰,行恶的希律,都与羔羊一样“忍耐、无过错、忍耐”。这种对善的爱护与对恶的宽容,体现了诗人的大爱之心,发人深省。我们的教育,历来是“爱友人,恨坏人”、“对敌人像冬天般寒冷”,很少有“爱自己的仇敌”的宽宏,于是,生活中充满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仇雪恨”等字眼,用真诚去感化别人属于极端迂腐的行为,至于“以德报怨”,似乎更是多少万年前的事情了。这也难怪,毕竟,这样一种大慈悲,需要宽厚的修养和胸怀作底蕴,以及淳朴和谐的民风,而多年以来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很少能看到这一宝贵品质,今天,在黄灿然笔下出现了。由此,我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诗人情怀,更是一种立足世界的精神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