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8/12页)

黄灿然这一阶段的许多诗歌都有“爱”的主题,这种爱,不仅是对弱者,还遍及某些看似强者以及那些“无关紧要”、易被人忽略的人和物。《水池边》书写了一种单方面的,不需要回报的关怀(而我们习惯的是“投桃报李”);《善》告诉我们,“你身边这陌生人也是善的”(而现在我们的媒体四处宣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种状况如果发展下去是多么恐怖);一个老人,即使“连他的表情和动作也不属于自己”,我们也应该祝福他,他那稍纵即逝的“神采奕奕”,会“在我们恍惚的瞬间把我们也照亮”(《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老人》);一个为了送孩子上学,“来不及作太多的打扮”的女人也是美的(《现在让我们去爱一个女人》);“受过良好教育,做着低等的工作,过着贫穷的日子”,离开祖国到香港打工的菲佣,是值得尊敬的,他们也是我们中的一员,“我的灵魂是她们的丈夫、兄弟、姐妹、子女/尤其甘愿做他们的仆人”(《菲佣》);还有一首诗,仅看看标题,我们的内心就会生起一股暖流:“现在让我们去爱街上任何一样东西”。

大约在2002年,我写过一篇题为《什么是好的》随笔发表在《扬子鳄》诗歌民刊上,两年后,被《诗刊》转载。后来,又将此文的删节版改名为《爱与暧昧》,收进了我的随笔集《让时间说话》(岳麓书社,2005年5月出版)之中,文章的开头,表达了对“爱”的呼唤:

如果要我衡量一篇文学作品的好坏,我首先会看里面有没有爱。这“爱”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关怀,更是人与世界、个体与环境之间的相依相靠、相互依存的融洽关系。而恨,是爱的极端,仍属于“爱”的范畴。

爱与悲悯紧密相连。优秀的文学作品,除了爱,还应该灌注着悲悯之情。这种悲悯不是一时一地的小忧伤、小关注,而是隐含在平凡中的热情,以及博大的、近于宗教般的情怀。正如里尔克所说的“以人去爱人:这也许是给予我们的最艰难、最重大的事,是最后的试验与考试,是最高的工作,别的工作都不过是为此而做的准备”。一个受人敬重的作家,其人生道路可能有过艰辛,但只要他还在爱着,天堂之门就会为他敞开。生活让他痛苦,而爱坚强了他的意志。像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里的一个细节:雪野苍茫,作家在奋笔疾书,小屋四周群狼嚎叫,作家仍不愿意让自己的笔下中出现杂音,因为对恶的屈服将会取消作家提笔创作的意义。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小说中的这一形象,正好是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在生活中的真实反映,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与其作品从内到外的完美融合。我们还可以从艾略特的两部传世诗篇《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找到脉络,从对荒原般的人世的披露回归到宗教的神圣光辉,正是爱与悲悯的力量。可以这么说,一个真正的作家,他的写作就是向世界说出他的爱。

遗憾的是,多年以来,除了少数几个诗人零星的作品,我没有读到更多的诗人对“爱”的关注,有人甚至认为“爱”的诗歌是低浅的,不入流的。我对持这样见解的诗人历来尊重不起来,在我看来,他们说出如此的结论,正好证明他们的冷漠和对这种品质的陌生。而今天,我读了黄灿然的《奇迹集》之后,内心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我感到自己的腰杆挺直了许多。有了如此开阔的境界和体悟,黄灿然的博大,将成为一种必然。

黄灿然对这一阶段的诗歌也非常自信,在《奇迹集》自述中,黄灿然认为,“如果说,早期诗是‘看山是山’,中期诗是‘看山不是山’,那么《奇迹集》便是‘看山又是山’。在语言上,是出了语言。这并不是说它完美了。它恰恰是不要完美了。这不要完美可能带来完美,也可能带来不完美,但都是附带性的,因为完美不是它的准绳或尺度或目标。实际上这是我写诗以来第一次解除了完美的束缚。我处于无情绪的状态,也可以说是处于‘全诗’的状态,如同一湖静水,任何风吹草动或叶子飘落或阳光的温暖或没有阳光的阴凉,都使它起反应,都是诗。我自己对写诗的态度也与此相吻合:以前,总是害怕写不出诗,但《奇迹集》却是诗自己找来。以前是我在写诗,现在是诗在写我”。

文学作品的阅读除了受制于自己的心性、兴趣和接受能力,还必须对大量风格相似的作品作出甄别与筛选。世界太大了,值得阅读的东西堆积起来可以花掉几辈子的时光。那么,读者面对浩如烟海的作品时,就有了选择的理由。正如黄灿然一首诗的标题所说:“我要包容的事物岂止这么多”,从他的几个创作阶段看来,他是一个趣味较杂的诗人,1997年以前,他的诗歌比较抒情,相对传统,无论是观念还是技巧都还称不上出类拔萃,这样的诗人正好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在艺术创作中,“极端”往往是新事物诞生的前兆,“极端”的方向即使偏离轨道,也至少能够吸引眼球,如欧阳江河的《悬棺》、钟鸣的《树巢》、周伦佑的《自由方块》、伊沙的《结结巴巴》以及余怒和沈浩波的部分作品,都成为诗界或大或小的话题。如果不能做到极端,则必须能融众家之长,站在众人的肩膀上,形成自己的风格,否则永远无法达到艺术的最高层次。黄灿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在上面的几种方式之中,1998年后,他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道路。他的诗歌不仅来源于阅读,还来源于生活经验以及对人生的深刻洞察。经过再一次嬗变,2006年以后的黄灿然,真正称得上出类拔萃。至少在我的阅读印象中,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最前列的诗人之一,即使将他夹杂在中国最优秀的几个诗人之间,他也不会被忽略——这不仅得益于他的诗歌,还得益于他在文学评论与翻译方面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