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第10/12页)
我喜欢黄灿然翻译的卡瓦菲斯,还因为黄灿然以他的译笔告诉我们国内某些著名诗人的一部分诗歌资源。此前,我一直认为某些诗人作品具有原创性,而读了卡瓦菲斯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而诗人与诗人之间的种种微妙的联系,如果缺乏一个优秀的译者的沟通,普通读者极难察觉。
六
除了区分“一手”和“二手”感受,诗歌翻译还有其他复杂性。黄灿然写过一篇短文《做个好叛徒》,在这篇文章里,黄灿然谈到了翻译中的一个有趣的问题:违背原文的翻译并不见得都是坏事,有的时候,这样的翻译更能给人好感。因此,叛徒也有好有坏,有的叛徒对于我们而言是好的。黄灿然以王永年翻译的聂鲁达诗歌《二十首情诗》第六首中的第一节为例:我记得你去秋的神情。
你戴着灰贝雷帽心绪平静。
黄昏的火苗在你眼中闪耀。
树叶在你心灵的水面飘落。
黄灿然说,他查了西班牙词典,这首诗的前两句并没有任何一个字有“戴着”的意思,所谓的“戴着”,无疑是译者增加进去的,而著名诗人默温对这两句话的英译很忠实于原文:“我记得你在去年秋天的样子/你像灰色的贝雷帽和宁静的心”,由此可见,王永年是一个翻译“叛徒”。然而,黄灿然喜欢这样的“叛徒”,因为“你戴着灰贝雷帽心绪平静”这句话体现出来的形象,由于当年的阅读,已经深入人心,成为自己的“诗歌成长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倒是默温的翻译显得不甚自然,更像“翻译体”。
同样是翻译聂鲁达,黄灿然也曾做过“叛徒”,他对《二十首情诗》的第一首的第三节是这样翻译的:
但是报复的时刻降临,而我爱你。
肌肤的肉体,苔藓的肉体,热切而结实的
奶汁的肉体。
啊——乳房的酒杯!啊——迷茫的双眼!
啊——耻骨的玫瑰!啊——你迟缓而悲哀的
声音!
据黄灿然交代,诗歌中“耻骨的玫瑰”一句,原作的意思就是“耻骨”,但他不敢翻译成“耻骨”,因为这个词实在不够美观,甚至可以说是太丑了。因此开始翻译时,他当了“叛徒”,把这句话翻译为“阴部的玫瑰”,然而,几乎所有的诗人朋友都认为“耻骨的玫瑰”要比“阴部的玫瑰”更美,甚至比王央乐翻译的“腹部的玫瑰”美,于是,他在定稿时“改过自新”,将那句话按照原意,译为“耻骨的玫瑰”。
在文末,黄灿然如此总结道:他喜欢王永年做“叛徒”,毫无条件地赞成他加上一个原文没有的“戴着”,朋友们则不喜欢他做“叛徒”,认为他不应该违背原意将“耻骨”改为“阴部”,这是一个悖论,但二者一个有趣的共通点,在翻译上做“叛徒”可以,但不能做“汉奸”——不能出卖汉语读者的利益,因为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照顾了读者的审美感受,不做“汉奸”,你这个“叛徒”就是一个好叛徒。
这种讨论翻译的方式,鲜活而有趣,不像那些专业性的论文那样晦涩难懂。这反映了黄灿然对翻译的独到见解和精深认识,由于他本来就长期浸淫于诗歌、随笔与翻译之中,其中的体认非一般人所能为。后来,我接触到学者沈睿对聂鲁达这首诗的译本,第一眼就看“耻骨”部分,发现沈睿和王央乐一样,译成“那玫瑰般的腹部”,便把注意力移开了。
关于这一点,可以在其他翻译家的译作里找到例证,我曾接触过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的六种汉译本,其中第二节最后一句“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这六个翻译家分别翻译为: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袁可嘉)
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裘小龙)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衰戚(飞白)
爱你变化的面容有那些怔忡错愕(杨牧)
爱你渐衰的脸上愁苦的风霜(傅浩)
当你洗尽铅华,伤逝红颜的老去,他也依然深爱着你!(Lover)
在这里,我想首先把杨牧和Lover的译本从我们的讨论范围中剔除,因为那不像诗歌。从忠实于原文的角度来说,裘小龙、飞白和傅浩都没有译错,“sorrows”是哀伤、悲哀的意思。然而,“哀伤”这样的词放在这首诗里,显得很虚浮,不实在,没有形象感。袁可嘉别出心裁,翻译成“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虽然“皱纹”是原作没有的,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老了,自然而然地会产生皱纹。同样,因为哀伤,也可以产生皱纹。因此,这两者是具有内在的联系的。袁可嘉把“悲伤”这种本来很虚的词语细节化、形象化了,非常高明。所以,在这几个译本中,我最喜欢的是袁可嘉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