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三(第5/5页)
在这样的怀疑和动摇的时刻,我多次几乎陷入绝望之境。如果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一个月,我这一生也就完了,我也就不复在这人间了。但是这样的危机,这种时刻过去虽然相当频繁,却总为时不久;现在虽还没有完全摆脱,却已如此罕见,如此短暂,不足以扰乱我的安宁。现在只是些轻微的不安的情绪,这对我的心灵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就跟落在河面的一根羽毛改变不了水流的方向一样。我想,如果我把早已认定的论点重新加以考虑的话,那就意味着得到了新的启发,我或是掌握了更严谨的论断,或是产生了当年在探索时所未曾有过的对真理的更大的热忱;而在我身上,并没有,也不可能产生以上任何一种情况,因此没有任何站得住的理由使我接受在陷入绝望时徒增苦难的那些见解,而抛弃在精力充沛之年,在思想成熟之际,经过最严格的审查,在除了认识真理之外别无他念的生活安定之时采纳的那些观点。今天,我的心悲痛欲裂,灵魂已久经折磨而颓然,想象力已如惊弓之鸟,头脑也已为周遭骇人的谜团所搅乱,各种智能也因年老和焦虑而丧失其全部活力,我是不是要心甘情愿地解除我积聚起来的精神力量,对只能使我遭到不公正的不幸遭遇的那一部分日益衰退的理性更加信赖,而不去信赖足以使我从不应受的苦难中得到补偿的那一部分充满活力的理性呢?不,跟我当年在这些重大问题上作出裁决的时候相比,我现在既不更为明智,学识也并未更为丰富,信念也不见更为增强;我当时也并不是不知道今天会使我感到困扰的这些困难,但它们并没能阻止我前进,而今天出现的前所未料的困难不过是钻牛角尖的形而上学的诡辩而已,它动摇不了为古今一切贤哲所接受、为各民族所承认、用金字铭刻于人心的那永恒的真理。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就知道,人类悟性受感官的限制,不可能掌握全部永恒真理。因此,我就决定局限于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不稍逾越。这个决定是合情合理的;我那时就遵循不渝,全心全意地坚持下去。今天有这么多强有力的理由要求我坚持不懈,凭什么我要放弃?继续下去有什么危险?把它抛弃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接受迫害我的人的学说,我是不是也要接受他们的伦理道德呢?他们有两套伦理道德,其中的一套既未生根,又不结果,只是被他们在书本里或舞台上的一些光彩夺目的情节中指伏尔泰的一些剧作。大吹大擂地卖弄一番,却从没有在人们的思想感情中灌输进任何东西;另一套则既隐秘又残忍,是他们的一切知情人的内部学说,前面那套对它起着掩蔽作用,这也是他们行动时唯一服膺并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又是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一套。这一套伦理道德
纯粹是攻击型的,并不用来防身,只有侵犯人的效用。在他们把我投入的这种处境里,这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处?只有我的清白无辜支持我度过苦难,如果我抛弃这唯一的强大的精神力量,用邪恶来替代,我将百倍不幸。在害人的本领上,我能赶上他们吗?即使成功了,我给他们造成的痛苦又能减轻自己的什么痛苦呢?我将失去我的自尊而一无所得。
就这样,经过一番思考,我终于不再让那些似是而非的观点、无法解决的矛盾、非我个人甚至也非人类思想所能克服的困难来动摇我的原则。我的思想建立在我所能给它的最坚实的基础上,它已完全习惯于安享我的良心提供的保护,古今任何其他学说都再也不能动摇它,就连片刻扰乱我安宁也不会再产生了。有时在精神委靡时,我也曾把得出我的信仰和准则的推理过程忘记过,但我绝忘不了那为我良心和理性所赞同的结论。让所有那些哲学家来吹毛求疵吧:他们只能白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在此后的余生里,在任何问题上我都将坚持当年我能正确抉择时选定的主张。
我情绪稳定,在内心的赞许下找到了我目前处境中所需的希望和慰藉。这么彻底、这么持久、这么凄凉的孤寂,整整这一代人对我的日益明显、日益强烈的敌意,他们对我的卑劣的行径,这些都不能不使我有时感到沮丧;希望遭到动摇,怀疑令我气馁,这些又不时在扰乱我的方寸,叫我愁思满怀。在这种时刻,我的头脑无法进行必要的活动来使我安下心来,我必须回顾过去所下的决心;我在作出决定时下的那番工夫、那份专注、那种诚心这时就都涌上我的心头,使我信心倍增。我就把一切新的念头拒之门外,把它们看作是只有虚假的表面而徒然扰乱我安宁的不祥的错误。
就这样囿于原有知识的狭隘圈子里,我没有梭伦那样年事日长而学习不辍的福分,甚至还必须防止那种危险的虚荣心,去学习从此已经学不好的东西,然而如果说我在有用的知识方面已经没有多大指望去取得什么成就的话,但在我这种处境中,在必须具备的德行方面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物需要学习。正是在这些方面,我应该以新的成就来丰富和充实我的灵魂,等到它有朝一日摆脱了挡住它视线的躯壳,看到无所遮蔽的真理,觉察出我们这些伪学者自以为了不起的知识的虚妄时,我就带着这一成就离去。到那时,我的灵魂将为此生因妄图获取那些知识而虚度岁月而哀叹。而耐心、温馨、认命、正直、公正,这些都是我们不愁被人夺走的财富,它可以永远充实自己而不怕死亡来使其丧失价值。这就是我在晚年残存的日子里从事的唯一有益的学习。如果通过我自身取得的进步,学会了怎样能在结束此生时虽不比投入此生时更好一些——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更有道德的话,那我就深以为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