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九(第2/5页)
我对人心的认识之所以能有进展,那是得之于我在观察孩子时的那份乐趣。这同一乐趣在我年轻时却阻碍我对人心的认识,因为我那时和孩子们玩得那么开心,那么舒畅,就不大想到去研究他们了。而当我日益衰老,眼看我这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会叫他们害怕时,我就避免去打扰他们:我宁可剥夺我自己的乐趣,也不愿破坏他们的欢乐;我就仅仅以看着他们游戏和玩耍而感到满足,可是我也从我的牺牲中得到补偿,从这样的观察中取得了关于人性的最初和最真实的活动的知识,而这是我们的学者们根本不懂的。我进行这项研究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在进行时不可能不兴趣盎然,这从我的作品中可以得到证明。要说《爱洛伊丝》和《爱弥儿》出于一个不爱孩子的人之手,那未免是世上最荒唐的事情了。
我从来都是既乏机智,又无口才;而自从遭到不幸以来,我的舌头和脑子就越来越不灵活了。思想迟钝,也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表达,而在和孩子们谈话时,却最需要对自己所用的词语斟酌选择。对我来说,这种为难还多了一层,那就是听众的注意,以及他们对我所说的一切所加的解释和给予的分量。我既然专门为儿童写了几部书,对他们讲的每句话自然就被认为是神谕了。这种极度的困惑,加上我的无能,使得我局促不安,张皇失措,我在随便哪个亚洲帝王面前也会比在逗娃娃说话时自在得多。
还有另外一个不利条件使我现在同他们更加疏远。自从遭到不幸以来,我在看见他们时,兴趣虽然依然如故,但是跟他们在一起就不是那么亲切了。孩子们是不喜欢老人的。在他们眼里,龙钟老态是丑恶的。他们那种厌恶之情使我心中难过,我宁可不去抚爱他们,也不愿让他们感到拘束或产生反感。我这样的动机只能在真正富有深情的心上才能得到反应,我们那些男女学者们是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乔弗朗夫人对孩子们在她身边是否感到乐趣是根本不去操心的,只要她自己跟他们在一起感到乐趣就行。而我呢,我认为那样的乐趣比没有还坏;当这乐趣不是为双方共享时,它就是个负数;我已不处在往日那种能见到孩子的心跟我的心一起怒放的境遇中了,也不是那种年纪了。如果这种情况还能恢复,那么,这一变得更为难得的乐趣对我来说,也只会变得更为强烈;那天上午当我抚摸苏斯瓦家的孩子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这不仅是因为领着那两个孩子的保姆对我不太厉害,而也是因为那两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跟我在一起没有流露出不悦或者厌烦的情绪。
啊!要是我还能享受发自内心的纯洁的温情的机会,哪怕是来自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要是我还能在别人眼中看到和我在一起时愉快和满意的心情,那么我那虽短而甘美的感情的流露将是对我多少苦难和不幸的报偿!啊!那时我就不必到动物身上去寻求人们拒绝向我投来的善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很少有机会看到,不过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弥足珍贵的。这里就是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如果我处在任何其他一种处境中,那就早该忘了,而在这里它在我心中产生的印象却很好地描绘出我景况的可悲。两年以前,我在新法兰西咖啡馆在今普瓦松尼埃路与波施龙路之间。附近散步后,继续往前走,然后向左拐,为了绕过蒙马特尔高地,我就穿过格利尼盎古村。我心不在焉地直往前走,一面胡思乱想,两眼也不朝左右观望。忽然觉得有人把我的膝盖抱住了,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使劲抱着我的膝盖,以如此亲切、如此温柔的眼光看着我,使我的脏腑都为之感动了。我心想,要是我的孩子在我身边的话,他们也会这样待我的。我就把孩子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吻了几下,然后继续前进。我在路上总感到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一种越来越增长的需要促使我折回去。我责备自己不该就这样突然离开这孩子;心想他的行动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从中却可看出一种不该等闲视之的灵感。最后我还是屈服于这个诱惑,折了回去。我向孩子跟前跑去,再次跟他亲吻,给他一点钱买几块糕饼(小贩恰好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就逗他聊天。我问他爸爸是谁,他指给我看,原来是个箍桶匠。我正要离开孩子去跟他父亲说话,忽然发现有个面目可憎的人已经抢在我的前面了,看来是别人派来钉我梢的密探。当这家伙跟他附耳说话时,只见那箍桶匠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显然毫不友好,这个景象使我为之心寒,我赶紧离开这对父子,步子比刚才跑来时还要快些,心里却不免嘀咕,原来的情绪也被破坏无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