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九(第4/5页)

当我把我得到的乐趣跟前面所说的那种乐趣加以比较时,我满意地感到自然而健康的乐趣与由摆阔心理产生的乐趣之间的不同,后者几乎就是捉弄人的乐趣,是纯粹出之于鄙视别人的乐趣。当你看到由于贫困而失去身份的人,为了抢夺几块扔到他们脚下、沾满烂泥的甜饼而挤成一团,滚成一堆,拳打脚踢时,又能得到什么乐趣呢?

至于我,当我仔细思考我在这样的场合所感到的满足到底是哪一种时,我发现这种满足并不是出之做了什么好事的感觉,而更多地是看到流露喜色的笑脸时的那种乐趣。这样一种表情虽然深入我心,但我总觉得它的魅力纯粹是感官方面的魅力。如果我不能亲眼目睹别人由于我做了什么事而产生的满意心情,尽管我确信他有那种心情,我也觉得只是得到了不充分的享受。我这种乐趣甚至是一种忘我的乐趣,与我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并无关系。在群众节日娱乐的场合中,看到他们满面笑容的这种乐趣向来都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然而这样的期待在法国却时常落空。法兰西民族虽然自诩是欢快的民族,在它的游乐活动中却很少流露出欢快之情。从前我常到巴黎郊区的小酒店里去看普通老百姓跳舞,可是他们的舞蹈是如此乏味,舞姿又是如此沉闷笨拙,我在离去时,心中怀着的不是喜悦而是难受。而在日内瓦和瑞士,笑声并不是不断地化为无聊的恶意和捉弄的,群众节日活动中到处都洋溢着满意和欢快的心情。在这样的活动中,贫困并没有显示出它可憎的形象,豪华也并不那么咄咄逼人。幸福、友爱、融洽之感促使人们心花怒放,而在这纯洁的欢快气氛中,各不相识的人时常相互攀谈,相互拥抱,相互邀请对方来共同欢享节日的欢乐。我自己用不着亲自参加这样的活动,就能享受这节日的欢乐。我只消从旁观看,就能和别人一起同享,而在这么多欢快的面孔中,我确信没有哪一个人的心能比我的更加欢畅。

这虽只是一种感官的乐趣,其中却含有一定的伦理道德。何以见得?因为当我明白坏人脸上的得意欢快的表情只不过表明他们的坏心肠已经得到满足时,这同样的面容不但不能使我愉悦高兴,反而只使我痛苦悲愤得心如刀割。只有纯洁的愉快的表情才能使我的心感到欣悦。残酷的、嘲弄人的愉快的表情使我悲痛伤心,尽管这种愉快之情与我毫无干系。这样两种愉快的表情,由于它们发自如此不同的内心,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然而它们毕竟都是愉快的表情,它们之间的差异显然不像它们在我心底激起的反应的差异那样悬殊。

我对痛苦和悲伤的表情更加敏感,当我看到这样的表情时,内心总是异常激动,比这些表情本身所体现的感情还要强烈。想象力起着加强感觉的作用,使我把自己就看成是个受苦的人,也时常使自己比这个人还要难过。我也看不得人家流露出愠色的脸,特别是当我有理由认为这种不快是与我有关的时候。我从前曾经傻得让人拽到有些人的家里去住,那里的仆役总让我为他们的主人的接待付出高昂的代价,我也不知为他们在无可奈何地侍候我时的那副阴沉不快的嘴脸付过多少埃居。我这个人对能触动人的感情的景象,特别是对那些带有欢乐或痛苦、亲切或憎恶之情的脸,总是特别容易动容,见到这样的表情,感情就为之所动,除了一走了之以外,从来无法逃脱。陌生人的一个脸色、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足以扰乱我的欢乐或稍减我的痛苦。只有当我只身独处时我才完全属于我自己,除此以外,我就是周围所有的人的玩物。

我曾在上流社会里生活过,当我在所有的人眼里只看到一片善意,或在不认识我的人的眼中看到既非善意也非恶意的眼光时,我是生活得快乐的。可是今天,有人一个劲儿让更多的人认识我,却不让他们知道我的人品,我一上街就免不了要看到叫我伤心的景象;我赶紧迈开大步向田野奔去;只要一见一片翠绿,我就能透过气来。我爱孤寂的生活,这又何足为奇呢?我在人们脸上看到的只是敌意,而大自然则永远向我露出笑脸。

应该承认,只要人们不认识我这张脸,我生活在他们之中还是感到乐趣的。然而人们却不大肯把这种乐趣赐给我。几年以前,我还喜欢串村走乡,在大清早观看农民修理连枷,观看妇女在门口看管孩子。这种景象里有着震动我心的无以名之的东西。有时我不知不觉地停下步来,看着这些善良的人的一举一动,莫名其妙地暗自赞叹。我也不知是否有人见我为这小小的乐趣动了感情,是否有人一心要剥夺我这种乐趣,反正从人们在我走过时面部表情的变化,从人们见到我时的神色,我不能不知道有人是竭力要剥夺我这种隐姓埋名的乐趣的。在残废军人院附近,这种事情表现得就更加突出。我对这个优良的机构向来是很感兴趣的。当我看到那些老人时,总是满怀深情和敬意,他们可以像斯巴达的老人那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