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传统,影响,及创新(第10/12页)

不过,对于爵士乐创新,欧洲大陆最突出的贡献不在于演奏者,而在于唱片厂牌〔但这并不是要贬低某些音乐家——比如贝斯手埃伯哈德·韦伯(Eberhard Weber),小号手阿尔伯特·曼戈尔斯托夫(Albert Mangelsdroff),或萨克斯手杨·葛柏瑞克——的重要性〕意大利的“黑圣徒”(Black Saint),德国的“明达(Enja),以及丹麦的“障碍赛”(Steeplechase),都对很多一流音乐家给予了相当大的艺术自由度,很多作品在美国唱片工业日益商业化的环境下本来根本无法存活。然而,最重要的欧洲厂牌,无疑是曼弗雷德·艾切(Manfred Eicher)的ECM(Editions of Contemporary Music,“当代音乐版本”)。就像五六十年代的厂牌“蓝调”(Blue Note)一样,ECM渐渐形成了自己非常独特的声音,事实上它已经成了一种音乐风格的代表——尽管旗下有大量美国音乐家,但这种风格带有明显的欧洲感。(6)虽然有种不公正的评论,认为ECM出品的不过是略有活力一点的背景音乐——他们似乎忘了芝加哥艺术乐团和杰克·德约翰特一些最好的作品都是在ECM出的——但ECM的音乐确实在向一种现代主义的室内乐靠近,比如大卫·霍兰的大提琴独奏,拉尔夫·唐纳(Ralph Towner)的无伴奏吉他,当然还有基思·加勒特那多产的钢琴独奏。ECM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它几乎完全卸下了历史的重负,也不存在影响的焦虑,而大部分其他的当代爵士乐都深受其累;最能充分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加勒特。值得注意的是,加勒特是最欧洲化的美国音乐家,也是从西方古典音乐中受惠最深的(他为ECM录制过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加勒特既是里尔克和李斯特的传人〔里尔克《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有一首被放在那张壮丽的——并且,顺便提一下,完全非西方化的——专辑《灵魂》(Spirits)的唱片封套上〕,同时也是比尔·埃文斯或巴德·鲍威尔的传人,在他近期的大部分独奏作品中,对节奏和即兴毫不动摇的坚持——而不是跟蓝调有任何关联——是把他划入爵士乐传统的唯一理由。当加勒特处于最佳状态,各种类型的音乐在他作品中舒展漂流,却没有任何束缚感,没有努力要把那些截然不同的影响结合起来的刻意感。相反,他采用了自己独特的创造方式,让自己的思想尽可能地一片空白,而音乐似乎只是在吹拂着他。我们对斯雷德吉尔和鲍伊的享受,在一定程度上要依赖于我们的认识,认识到原来一份普通的音乐遗产是由如此不同的方面综合而成。而我们对加勒特的享受,则来自各种音乐奇妙的汇聚方式,由于加勒特的即兴天才,即使其中的那些源头显而易见,音乐的本质也会完全地展现出来,其原因似乎无法解释:神秘,永恒。

约翰·伯杰曾在《立体派的时刻》(The Moment of Cubism)那篇文章中写道:“在某个瞬间,一段音乐可以开启一条通往所有艺术本质的线索。”对于伯格所说的那种暗示力,对于“相比之前无数未被察觉的沉默那瞬间的突兀”,在加勒特手指触及琴键的那一刻,我们能最强烈地感受到。尽管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但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准备弹奏舒伯特时给人的感觉,也比不上加勒特准备即兴的那一刻,因为即使我们以前从未听过舒伯特,我们也知道自己正在目睹的是一种重现,而非创造;或者,换句话说,那让我们离斯坦纳的想象共和国又远了一步。令人惊叹的是,这种正在目睹创造性时刻的感觉,几乎不会随着加勒特音乐的继续而减弱。在加勒特那里,音乐创造的持续不断使伯格所指的“瞬间”被包含在演奏期间的每一秒。那就是为什么他的音乐有种自成一体的时间感,并能将我们如此亲密地吸入其中。或者更确切一点说,他的音乐对时间的影响就像下雪对声音的影响:以一种缺失取代显而易见的表象,而那种缺失要比普通习以为常的存在更令人震撼。(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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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勒特与众不同,聆听他的感受也与众不同。而在其他各个方面,当代听众所面临的问题与当代乐手非常相似。今天当我们放起一张爵士乐唱片,再次引用布鲁姆的话,“只要有可能,我们就想听到一种独特的声音,如果那个声音跟它的前辈和同辈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就会转而不再去听,不管那个声音有什么内容想说”。

就爵士乐而言,也许这种情况对于过去的大师,要比对当代乐手的适用性更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指出《尤利西斯》现在看来似乎要早于——因为我们先遇到它——《奥德赛》,以完全同样的方式,迈尔斯似乎要早于阿姆斯特朗,柯川似乎要早于霍金斯。通常,爱上爵士乐的人都是从某个点进入〔《忧郁的本质(Kind of Blue)是常见的开始点,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是从约翰·佐恩(John Zorn)或寇特尼·派恩开始〕然后再同时向前后探究。这实在令人羞愧,因为欣赏爵士乐的最佳方式是按时间次序来进行(当我们通过法老桑德斯的尖叫去听帕克,他似乎就不那么惊人了)很多情况下,即使我们从未听过他们的唱片,我们也会在遇到的几乎每一首爵士乐里听见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莱斯特·扬,科尔曼·霍金斯,亚特·泰特姆,以及巴德·鲍威尔。所以,当我们有机会真的去听巴德·鲍威尔,反而很难看出他有什么特别:听上去他跟别的钢琴家很像(虽然其实我们想说的是别的钢琴家听上去很像巴德·鲍威尔)。这种与过去的关系也有好的一面,那便是对传统的深入挖掘也可以成为一次发现之旅,就跟前进探索一样:但不是顺流而下来到河口,而是向后溯其源头。往回走得越远,你就越能认出先辈那些特殊的个性;就像你看着一张曾祖父的照片,从他脸上认出你孙辈面貌特征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