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小姐
念书时圈圈个子细长又骨瘦如柴,别的孩子都叫她柬埔寨小姐,她三十三岁时,去了那里——去了柬埔寨——和我一起。这么说来,我们的旅行有点回家的意味,每到一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可是没有人意识到圈圈是从前的柬埔寨小姐。对柬埔寨人来说,她不过是一位高个子游客,她受到的皇家礼遇也仅仅是因为她无垠的财富。
在圈圈成为圈圈之前她叫撒拉,我们在南亚旅行时,越来越感觉到像撒拉和杰夫这样的名字实在太无趣了。我们总是遇见叫漩涡、乌鸦或伴侣猫的人,其中我最喜欢的名字是多云的水箱水,我们决心也给自己起一些有趣的名字。当然在你以某种方式成为圈圈之前,你不能叫自己圈圈,撒拉早就想叫自己圈圈(我们在印度果阿遇到一个小女孩叫这个名字,一阵情感冲动之下,我们短暂地考虑过收养她),然而她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确认这个新身份。我们也意识到起这个名字能加快对应人格的成长。作家遇到同样的给人物命名的悖论:假如书中人物不是完美的人,那叫迪夫(1)就不太好,假如你叫一个人物为X,作为一种权宜之计,那只会阻碍他形成与他名字匹配的性格,他本可以叫布拉特或赛巴斯蒂安或斯坦。在她成为圈圈之前,撒拉需要获得一种身份上的“圈圈特性”,一种“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的生活态度,甚至要有一股和她本人性格不相称的瘾君子的迷糊劲。我们就是这么想的。我们飞往柬埔寨的前几夜在泰国帕岸岛,撒拉没有调整她的个性,就向一位朋友自我介绍她叫圈圈——奇怪的是,居然奏效了。我很高兴,我完全支持她起新名,但是我喜欢原来的那个叫撒拉的人。是的,“伴侣猫”让我很开心,她告诉我们从泰国苏梅岛到柬埔寨有不可思议的低价航班,我却很快厌烦了她的迷糊劲。“伴侣猫”戴着很大的绿色广角太阳镜,一边和我们说着那些便宜的机票。
“你去柬埔寨什么地方?”圈圈问道。(那时候她仍叫撒拉。)
“哦,我不确定,”“伴侣猫”又说,“我想是西贡吧。”这是很精彩的注解,然而我们心里明白即使撒拉叫自己为圈圈,她在地理知识上也永远不可能达到如此糊涂的境界。
这趟航班是飞往金边的,我们对这个城市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知道它不是西贡。这里的街道如同北非小镇上的那样荒芜,人们除了慢慢变老,就无事可做了。街道上挤满了年轻人,他们一无所长,只知道逆来顺受地活着,更给人留下那样的印象。一种充满能量的倦怠主宰了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天太热了。没有街灯的街道上——就像迪伦说到罗马时——充满了碎石。漂在碎石上的人力三轮车像鱼,像鸟,像鱼缸里的鸟:像鱼,是因为他们处变不惊的从容;像鸟,是因为他们高高地栖息在车座上。这些交通工具不只是谋生工具,他们就住在那里。他们不在城市里四处滑行寻找客人时,或是不送客人去哪里时(送客人的情况很少),总是睡在车上。(人力三轮车这个词指的是车,还是车夫?谁能区分出舞者和舞蹈?)理想状态下我们本应买一辆三轮车——这件工具——把它运到旧金山,把它带到火人节(2),我们能用它把客人载到黑岩城的任何地方。对车夫来说,理论上它是一件很艰辛的工作,可是他们很少有客人,拉客人时走得也不快,他们踩着脚踏穿过遍地瓦砾的街道时,并没有显出很吃力的样子。有人警告过我们,人力三轮车习惯于走直线,如果你不想死在泰国或是越南,你需要给出明确的行驶路线。一是因为你要去的任何地方在他们那里永远是而且必然是“好远好远”,二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城区一无所知,又毫无方向感(我们对柬埔寨了解更多以后才发现多数柬埔寨人都没有方向感,不独是这些车夫)。好几次我们都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而未能到达目的地,在惊人的炎热中,我们感觉仿佛用了三十分钟就绕了地球一圈。
这些没有结果的人力三轮车之旅总是开始和结束于外国记者俱乐部。很快你会发现此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它根本没有外国记者的影子。如果你能在这里撞见雷沙德·卡普钦斯基(3)、詹姆斯·芬顿(4)和约翰·皮尔格(5),你就能在“好莱坞星球”(6)撞见布鲁斯·威利斯。它是一家主题咖啡屋,生意人、游客、工程师有机会扮演一下像外国记者那样拼命喝酒的角色,而无须承担恼人的发稿苦差。我们觉得它很不错。微风从河边吹过来,我们享受坐在这里的时光,吃着木制火炉烤出来的美味比萨,从令人虚弱的酷热中渐渐恢复。我们不在外国记者俱乐部时,就只能在令人虚弱的酷热中漫步,热得让人头昏——真是让人头昏,以至于我在根本不需要剪头的情况下步入了一家理发店。有些人必须要去同一个剃头匠那里——或者是发型师——我却喜欢世界各地各种便宜的剃头匠。剃头是一门讲良心的好生意,只要你不迷失在过度标价的理发厅和漂染造型师的王国里,全世界的水准都是差不多的。这位剃头匠只有一条腿,他不会讲英语,但他剃头的水平并不会被这两个缺陷所影响——他手艺精湛,剃头时带着某种骄傲。他绕着我的头团团转,一小群人围了过来,咧着嘴围观。剪完头之后,他又额外按摩了我的头颈和肩膀,所有和这个“业务有关”的人——包括圈圈和其他围观的人——最后都心满意足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