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瑜伽(第2/8页)
“恶业。”
“什么意思?”
“脚上有水疱。”
“那为什么是恶业呢?”
“记忆。很多记忆出来了。”
“从你的脚里吗?”
“很多坏的记忆。”说着,他站起身走了,也就是说他离开了我,在别处坐了几分钟,又站起身走了。第二天我们聊天时,他提到了“在医院里”的时光。我竖起耳朵听。
“是治你的脚吗?”我很天真地问道。
“不,不是的。”他摇了摇头说。
“你吸了什么?”(我听说,圆月派对的晚上,附近的医院会启用额外的精神病医疗队,因为很多人吸食迷幻蘑菇、迷幻药、摇头丸,或者三种一起吸。)
“是的。”
“你吸的什么?”(我喜欢听被毒品毒害的人的故事。)
“哦,蝎毒。各种乱七八糟的。”他曾冥想入定,冥想自己的尸体在地下慢慢腐烂;他后来练过神风太极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人们从现实世界迈向“自我旅行”时会尝试的各种极端事物。他的老师是一位法裔加拿大人,是他的领路人,他让特洛伊吃萨满教(3)式的蝾螈眼睛和青蛙舌头,诸如此类的东西。特洛伊说,有一次他甚至喝了一瓶毒药。我想象一个有骷髅头和十字骨的瓶子,上面有钢印的大写字母“毒药”。
“你为啥要这么做?”
“我想体验死亡。我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一片空无。我会以另外一种形式重返人间。我清楚地记得我曾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条河。水。我们都是水。”
“当然。”我说道,同时喝了一口矿泉水。在他“自我旅行”的某个阶段,特洛伊什么也不记得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
“哦,它是……它是……”他站起身走来走去,坐下,站起,又走回来。他不愿意再讲下去,我决定换个话题,问起他在上一次谈话中曾提到的学业。在他走火入魔之前,他在美国的时候学的是什么?
“首先是,生意。我父亲是个生意人。”我十分惊讶这句话频繁出于美国人之口。他们做这个或那个都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做过。我遇到的英国人,他们也去父亲念过的牛津大学读书,但英国人不会产生“因为这是父亲做过的事我就要去做”的这种念头。
“我不喜欢做生意。”特洛伊说,“那不是我。后来我学了文学。我研究那个。”我喜欢那个“那个”:它让文学听起来类似于一门潜水课,学完之后你会得到一张PADI(4)潜水执照,你就可以在麦尔维尔(5)或康拉德(6)的公共水域里潜水了。
“我确实学会了不少东西,”特洛伊接着说,“我了解了痛苦。所以我们大家会在这里,去面对痛苦。为了治愈我们。”
我有些困惑。我喜欢修习所的氛围——它是具有新时代特色的地方——然而对治疗的强调本质上是以疾病和伤痛为基础的。它最终是一种恶性的复制。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好几个人都生了病。也许生病是被治愈的前提。不管你怎么看,这里有不少人染上了胃疾。梅瑞安,一位面容憔悴的荷兰女人,说它是一种“净化”的方式。我想它听起来像是痢疾。有一天我向对面的海滩望去,看见一个女人正对着沙子呕吐。不仅仅是胃疼,每个人的脚都被珊瑚或尖利的石片划伤了。我时刻穿着我的Teva鞋,进修习所时我有点不情愿地脱掉了它们,进修习所前要蹚过一个洗脚池,好把脚上的沙子洗掉。我担心会传染扁平疣或是沾上从特洛伊脚上跑出来的坏记忆。(有一度我还构思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吸入了别人的记忆,他们的朋友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那些记忆和他本人的混合在一起;然后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我已经写了好几个这样的故事。)我也煞费苦心不要生病,不要发生可怜的加雷斯遭遇的那种事故,他被水母蜇伤了。
他是一个热情、害羞、笨重的英国小伙子,他游进了一小群水母中间。虽然他是游泳健将——后来他告诉我他的野心是横渡英吉利海峡——他说,那种惊吓差点让他淹死。此时他看上去仍有那种惊愕的表情,不过他脸上惊愕的表情很可能是天生的。作为康复治疗的一部分,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吊床上读布莱克,读先知书。他也经常和杰克下象棋,加雷斯扬言,杰克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棋手之一。杰克像是那种监狱里自学成才的象棋大师,技艺不精,但是他会用不顾一切的进攻扰乱棋艺精湛的对手,他的棋步经常铤而走险。加雷斯却是一个行动迟缓、慢条斯理的人,他专注地长考,那专注中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这里有不少人喜欢下象棋,还有更多的人喜欢下西洋双陆棋,杰克对此也很擅长。有一次他问我要不要玩,我对他解释说,我不喜欢任何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我甚至连瑜伽都不愿意做。我几乎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做瑜伽的人。很多人即使不在做瑜伽时,也会做一些瑜伽动作。他们总是用高难度的姿势伸展四肢、弯腰或是坐着。每个人都有完美的姿势,他们走路的样子好像随时可以飞起来。我真希望我练瑜伽很多年——说实话,很多年来我都希望我练瑜伽很多年——但我就是无法开始。在这里我连书也读不下去,每天就是闲逛,抽大麻,或是与维尼这样的人聊天。维尼正在写一部回忆录,关于六七十年代他在美国的生活。修习所的平房只有在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才供电,维尼一整天都在等着他的笔记本充好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