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酒店(第2/6页)

“外面有的是地方!”我对他说,拾起仅剩的尊严(几乎没什么尊严了)向门口走去。这样被踢出门,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惠顾别的地方就好了。那一天我们基本上就在做这件事。不停地换新地方。外面下着雨,每次走到外面,又马上想回到屋里。一开始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那会儿还没下雨。哦,也算是下雨,不过跟后来的大雨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那会儿甚至还有点阳光。在雨停日出的短暂空隙间,树叶——我是说还在树上的;堆在地上的叶子就截然不同了——闪着光,就算太阳没有出来的时候,它们也挺好看的。

后来天气变得很糟糕,不过在那一天的早些时候,我们主要的困扰还是坏脾气酒保放在我们心里的“恶心的溃疡”。我们一直以为自己会恶心想吐,然后当我们不再等着恶心想吐时,就开始不停地换地方。开始,我们在另外一家酒吧里点了三杯咖啡,这家酒吧跟之前那家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就等着呕吐发作。可是并没有发生,所以我们又换到别的地方。天空是银灰色的,风云涌动,乌云变幻,好像要放晴。但是,阴霾并没有散去,预示着天气也不会有所好转,直到我们离开之后好多天,可能直到第二年春天,天气才会好起来。那时我们已经离开很久了,而发生在那里的所有事情,可能只有一两个人还记得——或许只有一个,或许只有我——我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些事情不被遗忘,哪怕这意味着它们得从头开始说起。

不知从何时起,天气开始变坏。刮起了风。开始下大雨,大雨下开了之后,又吹起了类似沿海地带的大风。我们想躲开这场裹挟着大风的暴雨,不过想要躲雨就得继续走,至少还得走一会儿。我们往相对安宁的凡·高美术馆走去,想着顺便还能欣赏欣赏画。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天气太糟了,阿姆斯特丹的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目标:躲开这场大雨,躲开这场大雨,跑到凡·高美术馆去躲雨。每个人都湿答答、怒气冲冲的。踩踏事件随时可能发生。偶尔,在背景处,旭日照在阿尔翻滚的小麦上,罗马蜡烛亮如白昼的夜晚——繁星满天,繁星满天——旋涡像是有了生命。繁花欲坠的树木闯进视野,颜料上色的脸笑容灿烂(2),主要还是参观者那湿透的后背,他们带着雨天的装备,挤来挤去。阿尔的金黄反衬出阿姆斯特丹的秋天和残冬没什么区别。越来越多的人挤进美术馆。这些画作好像泰坦尼克号上最后一批救生艇,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有幸瞥见长脖子向日葵或者高更的空椅子(据我们所知,那椅子甚至都不在那儿)。剩下的人都得凭运气才能抓住漂过他们的其他画作或任意艺术品。

幸运的是,迷幻蘑菇的效力并没有那么强大,很快我们又冲进了雨中。而在我们待在美术馆的那段时间,天气居然变得更差了。长话短说,天气从差变成更差再到差到不能再差。

“我感觉就好像在北海漂浮的渔船甲板上似的,”我说,“要不是我们脚还沾着地,我肯定会下令弃船的。”

“遵命,船长。”迷糊说。我们低着头,奋力前进,朝着别的避难所走去。

“现在是大雾和瓜果收获的季节吧?”我们在雨中奋进时,迷糊问道。

“我觉得是,理论上,但我开始怀疑,这里就是那种没有秋季的地方吧。每年从春天一下子就扎进了天气最差的冬天。”

“现在该是果实落下,进入漫长的遗忘之季了吧?”迷糊说道。

“真的可能是。”

“你觉得这里会是个不错的咖啡馆吗?”

它看上去的确像一个不错的咖啡馆,但我们一走进去,就陷入了难以迈步的椅子“迷阵”。我们寸步难行,到处都是椅子。刚才在凡·高美术馆看到的画作还记忆犹新,这会儿就好像是高更的空椅子进行了自我克隆,永久地留在这个咖啡馆里一般。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对我们所处情形的分析就不那么艺术性了,更加实事求是。

“一般来说,在咖啡馆里很难找到椅子。”他说,“这里却有太多椅子了。”他说得再简洁不过了。这里的空椅子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实际上,根本没有地方坐下。我们不停地搬开它们,但只要搬开一把,就又看到另外一把挡在路上。最后,我们终于腾出一块地方,每个人身边只有三四把椅子,这个比例对于疲惫不堪、浑身湿漉的人来说就算不错了。我们伸了伸懒腰,跟一个朋克范儿十足的女招待点了饮料——她要不就是没注意到这么多椅子,要不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好意思。”她送来饮料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说道,“我们就是想知道,你觉不觉得这里的椅子太多了?”虽然阿姆斯特丹的戴夫向女招待问了这个问题,但很明显他只是给我们自己找点乐子。我们的确觉得很好笑。非常好笑。笑出眼泪来的好笑。哈哈大笑。我们简直停不下来了。越是想停下,就越笑得厉害,甚至觉得那是有史以来最俏皮的问题,是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里面最精彩的了。阿姆斯特丹的戴夫这老东西。他已经害我们被一家咖啡馆赶出来了,现在又在努力让我们被第二家撵出来。我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一想到外面的恶劣天气,想到我们在冰冷的大雨中行走,我就不敢抬眼看别人,只能一个劲儿地感谢女招待,含糊不清地代表我们向她道歉。然后等女招待一走开(有点怒气冲冲地),我们就压低声音咯咯笑起来,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终于成功地控制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