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包天笑
包天笑生于一八七六年丙子三月二十日,卒于一九七三年癸丑十月三十日,年九十八岁。当时他的讣告却谓享寿一百零三岁,据说是把闰月积存计算,天笑的媳妇乃广东人,大概是沿袭广东的习俗吧!
他晚年寓居香港开平道,那儿都是很高的楼屋,他所居是二楼,几有欧阳醉翁所谓“环滁皆山”之概。这样他很不舒服,视野受到限制了。他广东菜肴吃不惯,广东话听不懂,讲不来,交际又受到了限制,他很气闷,只好与朋好通讯作为消遣,尤其和我翰札往来为最勤,谈家常,谈往事,积得三四百遍,深惜失诸浩劫中,否则把这些汇编一下,可作《钏影楼回忆录》的外编了。至于他的斋名钏影楼,不知者以为寓着一段绮香罗艳的罗曼史,实则不然。其时他的老太爷韵竹,有个熟友孙宝楚,做投机生意,大蚀其本。除夕,债户临门,逼着偿款,无法应付,想寻短见自戕。既而转念姑赴包家试作商量,奈韵竹手头没有现款,无以应急。而天笑母亲怜悯之余,脱下手腕上—对绞丝金钏给了宝楚,才救了他一命。天笑认为母范足式,寄其孝思即以钏影楼三字作为斋名。此后又撰了《钏影楼回忆录》《钏影楼回忆录续编》两厚册,由香港大华出版社出版,上海也有印本,销行是很广泛的。我所珍藏的正续集,正集扉页上,尚有他老人家的题字:“逸梅我兄惠存,一九七三年四月在香港天笑时年九十八。”毛笔小楷,写得很端秀,并钤一朱文印章。续集出版,他老人家已垂危,这书是高伯雨邮来的(大华出版社,即伯雨主办),伯雨用钢笔写着:“逸梅兄惠存,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伯雨寄赠。”时距天笑之死,已五个月了。
我是怎样认识他老人家的,也得叙述一下。我曾读书苏州草桥附近的江苏省立第二中学,简称草桥中学。其时有一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江铸,字镜心,他是天笑的内弟,受了天笑的写作影响,也喜欢写些短篇小说,笔墨很清丽,我也东涂西抹惯的,便和江铸很接近。毕业后,江铸到上海谋生,住在天笑的沪寓爱而近路庆祥里,天笑的寓所,先后迁徙,如爱文义路,爱麦虞限路,因三处路名,第一个字都有一个“爱”字,因此朋好戏称他为“三爱主义”。时江铸读了江建霞的《红蕉词》,便取红蕉二字为笔名。此后他撰写了《大千世界》《海上明月》《江南春雨记》《嫁后光阴》《江红蕉小说集》,刊印行世。又续了毕倚虹的《黑暗上海》,江红蕉成为小说界红人。我这时和赵眠云合辑《消闲月刊》,颇想征请天笑为《消闲》执笔。恰巧我有事来到上海,便一访红蕉,由红蕉介绍,得与前辈谈晤。天笑奖掖后进,和易近人,慨然允我所请,和红蕉合撰了一篇小说,给我发表,并见赠照片一帧。尚记得这小说,篇名为《无法投递》。照片亦印入书端。
当时小说界以扬州、苏州两个系统最饶声誉,扬州的主脑为李涵秋,如贡少芹、贡芹孙(当时称贡家父子兵)、俞牖云等,都经涵秋提携而成名。苏州的主脑当然是包老天笑了,如江红蕉、范烟桥、周瘦鹃等,都经天笑提掖成名。这两个系统,仅以地域而分,双方是融洽无间的。那时赵苕狂为大东书局主编《游戏世界》,便开玩笑写了一篇《苏扬斗法记》的游戏小说,仿着《封神榜》式,天笑和涵秋各自祭起法宝来,更滑稽的是双方对白,一方说的是苏州话,一方说的是扬州话,如“你勿要直梗凶”“不经干”,这类口吻,引人发噱。至于天笑的提携后进,却和《时报》有关。原来天笑到了上海,认识那位别署冷血的陈景韩,景韩担任狄楚青(平子)所办的《时报》编辑,天笑到报社访景韩,景韩顺便介绍天笑和楚青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楚青即请天笑为编《时报》的副刊《馀兴》。范烟桥经常投稿《馀兴》,天笑很赏识他的文笔诙谐有趣,为之赓续登载,其时《时报》附设有正书局,发行小说笔记碑帖一类的书,《馀兴》所载的作品是没有稿费的,以有正书局的书券作为酬劳,烟桥获得了许多书券,很为高兴,写着再写着,烟桥也就成为著名作家了。《时报》又发行《小说时报》和《妇女时报》,是景韩和天笑轮流主编的,《小说时报》上,时有周国贤的作品,周国贤就是后来的周瘦鹃。天笑和瘦鹃后来关系很密切,凡瘦鹃所编的刊物,总有天笑的写作,天笑所编的刊物,总有瘦鹃的写作。一自浩劫来临,瘦鹃遭到厄运,时天笑寓居香港,很关心瘦鹃,再三写信给我,探问瘦鹃消息,实则瘦鹃已含冤投井而死,我不能率直告诉天笑,只能含糊其辞。所以天笑直到下世,始终没有知道瘦鹃的悲惨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