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包天笑(第3/4页)
天笑晚年的生活,都在香港,寓居开平道二号,他是在抗战胜利时期,由他的后人迎养而去的,先到台湾,后到香港。他操觚弄翰一辈子,养成习惯,虽不靠稿费为生,可是每天还得写着数百字或一二千字,寄给各刊物发表,他所发表作品的报纸,都备着双份,一份自留,一份剪下,附在信里给我留存。记得有一种题名《且楼随笔》,约有百则左右,都是些掌故珍闻,我很喜欢,把它粘成册子。有时他把高伯雨所写的掌故笔记,亦加以剪裁,由邮寄来。他喜阅在上海出版的《新民晚报》的《繁星》版,这《繁星》版是副刊性质,由已故唐云旌(大郎)主编,常常登载瞿兑之、周知堂、邓散木一些有质量的东西,我阅过了就寄给他老人家,赓续不断,直至“文革”开始,才不通邮。他的港寓,夏日太阳照灼,窗前种植牵牛花,藤蔓叶衍,以代疏帘。这些牵牛花的种子,每岁由我寄去,色泽各个不同,品类亦各个相异,他老人家悦目赏心,引为乐事。他七十寿辰,女篆刻家藕姑刻赠了“古稀书生”四字印章,当我七十岁,他把这印章移赠给我。天笑尚有苏曼殊写给他的明信片,上有调筝人像,又林白水在临死前数天赠给他的一根手杖,天笑都拟给我保存,因无便人带来而作罢。
天笑最后的沪寓是爱麦虞限路的静村,他离沪赴台,所有书籍图册,都留存在静村。他久旅不归,书籍等失于照料,也就流散殆尽,甚至他自己的作品,也付诸荡然,便托我代为物色,我在旧书铺购到了数种邮寄给他。有一次,我获得他的《留芳记》,立即付邮,他接到这书是上午,恰巧那天下午,得知梅兰芳逝世噩耗,他不胜感悼,在书上题了两句:“着意留芳留不住,天南地北痛斯人。”
他的笔记,在香港发表的,有《且楼随笔》,在上海发表的,有《秋星阁笔记》,都和清末民初的史料有关,但都没有刊成单行本。由于他是小说家的前辈,和翻译欧美小说的林琴南、著《老残游记》的刘铁云、著《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著《九尾龟》的张春帆、著《海上繁华梦》的孙玉声、著《孽海花》的曾孟朴,都有接触。其中更和孟朴见面较多。蔡松坡与小凤仙的一段姻缘,是孟朴撮合的,所以天笑谈这事经过,尤为详细:“中国名妓,往往在政海中获有艳名,赛金花之后,更有小凤仙。小凤仙起初是曾孟朴家中的婢女,孟朴夫人身边所雇用的。她是一个旗人,革命以后,旗民生计很苦,便沦为婢仆。性颇慧黠,姿态也不俗,后来她的母亲把她领了回去。岂知她们却把她卖到北京胡同里为妓女,她艳帜高张,便唤小凤仙。那时孟朴也在北京,孟朴与蔡松坡是相识的。因松坡喜欢结交名士,所以常与在京一班名流相叙。他们花酒流连,几无虚日。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北里中生涯最盛,原来他们借饮酒看花为屏障,甚至聚一班同志在妓院中,商量军国大事,以避侦吏之目。有一次,小凤仙应征到某一妓院,时蔡松坡、曾孟朴俱在座,而小凤仙见了孟朴,用吴语呼老爷,以示亲昵,松坡因此好奇地问道:你们素来认识的么?孟朴便告以原由,说:她小时节是寒家一侍儿,所以她仍照旧时称呼。既而又戏语之曰:您赏识她吗?我可以为蹇修。松坡觉得小凤仙便娟可喜,并且他正要觅一个地方,与诸名士相酬酢,即点头报可。而小凤仙得识蔡松坡,名将风流,那有不一见倾心的呢。在松坡出走的那一天晚上,蔡正在小凤仙妆阁大宴客,共设八席,称一时豪举。正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不知蔡已登京津火车,逃出龙潭虎穴了。后来松坡逝世,曾开追悼会,小凤仙缟衣素裳,亲来一吊,有一挽联:“可惜周郎偏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那是有人为之捉刀的。按曾虚白为他父亲孟朴所撰的年谱,却有些出入,年谱略云:“孟朴留京时,与蔡松坡常相往来,而孟朴得识松坡,还是小凤仙的介绍。小凤仙原本是杭州一个旗人姨太太的女儿,那旗人死了,姨太太不容于大妇,竟被赶了出来。那姨太太就带着一个老妈子,扶养着小凤仙,过苦日子。过了几年,姨太太也死了,老妈子领着小凤仙,就住在孟朴杭寓的对门,那时孟朴看见了,便商诸老妈子,把这小姑娘领到自己家里来,好好地抚养。不料那老妈子自居养母,缠扰不休。孟朴可怜小凤仙的境遇,与她养母约,每年贴她若干钱,叫她带着小凤仙到上海进学堂,不得让她堕落,养母欣然应允。讵意民元时,孟朴到南京,在友人席上,突遇小凤仙,竟是袅袅婷婷的一个妓女了。一次,孟朴北上,又在北京遇见了小凤仙,她已变成为红极一时的红姑娘,对于孟朴,倒还有一些感恩知己的意思。松坡那时正迷恋于小凤仙,可是金屋之议,因小凤仙不易就范,始终没有办法。松坡知道孟朴与小凤仙很有渊源,因设法与孟朴交,以撮合的重任相委托。后经孟朴从中劝解,成了一段英雄美人的结合,也可说是千古佳话了。”天笑认为“松坡当时以声色自娱,原是一种烟幕弹,以避袁政府侦探之目,何至有金屋之议,他只要使人知道蔡某醇酒妇人,初无大志,于愿已足。看他后来出走,如出柙之虎,绝无留恋,便可知了。”好得两说出入不大,可资后人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