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主人丰子恺(第4/4页)

子恺为了谋生,为了抗战逃难,行踪无定。除了上面所谈的居处外,曾住过上海江湾同安里及安乐里、立达学园的永义里(李叔同自来沪即寓居该处)。又迁居旧法租界雷米坊,又杭州皇亲巷及马寺街、田家园、静江路,又石门湾南深浜,又桐庐宁薰坊,又长沙天鹅塘,又桂林马皇背、泮塘岭,又迁黔北遵义的罗庄、南潭巷,又重庆刘家坟、凯旋路,又厦门古城西路。此后回到上海闸北西宝兴路汉兴里,又迁至南昌路邻园村其弟子钱君匋所办的万叶书店楼上,又福州路三山会馆西面六百七十一弄七号,乃开明书店章锡琛的旧宅。我曾到那儿作客,蒙子恺书一小册页,惜于浩劫中被掠去,迄今子恺的手迹,片纸无存,为之痛惜。后又迁陕西南路,直至终老。

子恺相熟的人,都一时名流,如叶恭绰、叶圣陶、吴梦非、梅兰芳、郑振铎、陈之佛、郎静山、欧阳予倩、梅迪生、竺可桢、胡刚复、柯灵、宋云彬、胡愈之、巴金、王西彦、张梓生、郁达夫、田汉、舒舍予、朱自清、鲁迅、谢冰心、陈望道、周予同、徐调孚、沈雁冰、邵洛羊、朱光潜、关良、姜丹书、刘海粟、舒新城、内山完造等,结苔岑之契,联缟绞佇之欢。

李叔同有两位大弟子,一刘质平,一丰子恺。我曾看到一帧照片,是一九一八年,叔同将入山修梵前摄的。叔同高坐在中间,刘质平盘膝坐在地上,子恺亦盘膝坐于右面。大家认为刘质平传受了叔同的音乐,的确质平的音乐造诣很高,他的哲嗣雪阳,也是个音乐家。丰子恺传受了叔同的佛学,实则子恺兼两者而有之,擅奏钢琴和提琴,编了《音乐入门》《孩子们的音乐》《近世十大音乐家》《世界大音乐家及名曲》《西洋音乐楔子》《音乐的常识》《近代乐圣的生涯和艺术》《开明音乐讲义》,且在春晖中学教授音乐课,没有修养,哪有这许多成绩,真可谓多才多艺了。

世有“须眉男子”之称,可见须是男子的特征。最近看到报载:“美国的长须者,他的一对八字胡须,长达一百八十五厘米,这人名米勒,年五十三岁,为加州的货车司机,十一年前开始蓄须”,且附有照片,这是多么怪异啊!又传说翁同龢为光绪帝的训蒙师,翁长须飘拂,光绪常爬上翁的怀抱,拈着师傅的须儿,这又是多么有趣啊!因此我就想到几位名书画家,颇多蓄须,如曾农髯、张大千、黄蔼农、汤定之、吴待秋、朱大可等,子恺也是其中之一,他居母丧,即开始留须。有一位潘文彦,写了一篇《丰子恺先生的胡须》,其中有那么一段话:“十年动乱之初,先生(指子恺)的胡须也遭了殃。记得那天上灯时分,我刚端起晚饭碗,消息传来:‘丰子恺自杀了!’在恶梦般的黑暗年月里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随时发生,我立即放下饭碗,急急赶到日月楼去,踏上最后几级楼梯时,我的心怦怦直跳,真有说不出的紧张。及至推进门去,见到他老人家正在浅斟细酌,方知是讹传。那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先生慈祥的胡须短了一截,不用说我也完全明白,已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儿了。我当时已呆住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先生见我惊讶,反而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要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借了白乐天的两句诗自慰慰人,于是相顾而笑。”究属子恺的须,是怎样短了一截的,该文似匣剑帷灯,不够清楚明白。据我所知,那天为了发现两幅子恺测验儿童智慧的画,一张题着“东方有个红太阳,西方有个绿太阳”,一张题着“我抱爸爸去买糖”,批斗子恺,说他“颠倒是非,故意讽刺当道的领袖”。这时子恺正患着感冒,打了一个喷嚏,又指他“破坏严肃空气”,立即出剪,剪截长须,藉以惩戒,恶作剧如此,抑何可憎可恨,又复可笑啊!

闽诗人陈兼于,和我同隶上海文史馆。我在他那里看到一首有关丰子恺先生的七律诗,并附有识语,亦极有意致,录之以殿我文。其标题云:“秋夜读丰子恺先生《我与弘一法师》一文,顷为法师百年祭之辰,丰翁亦下世数年矣,书此志感”:

浙山闽水底处寻,百年精气郁萧森。

艺臻物我相忘境,学有天人一贯心。

寺塔长空圆日影,海潮终古振雷音。

丰翁妙语层楼喻,把臂真看共入林。

附识:“子恺先生以人生比作一个三层楼,一是物质生活,二是艺术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法师之出家,由于不满足于艺术生活,登上三楼,一探宇宙之真相、人生之究竟。宗教为高度艺术之境界,故其为僧,出于生活之要求,无足为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