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胡石予先生(第3/4页)
先师诗,我亦有见即录,抄成一大册,油印诗亦藏一大册,均在浩劫中被毁,劫余所留不多,兹录存以窥一斑:
百岁堂堂六尺身,漫云弱草着轻尘。
一庭疏雨凉肝胆,万卷秋灯泣鬼神。
落落朝昏初有我,悠悠天地付何人?
高吟一破长岑寂,留得荒江万古春。
万鸦寒噪暮云昏,失却天边远岫痕。
漠漠霜芜归客路,苍苍烟树故人邨。
青衫橐笔新诗卷,黄叶溪堂旧酒樽。
太息故园摇落甚,一篱秋菊半无存。
胜赏携良侣,余寒晚春。
湖山一樽酒,风雨十年人。
我亦闲中醉,空谈劫后尘。
痴云漫大地,天色总沉湮。
一天晓雾浸湖凉,绝艳光容叹渺茫。
深幕垂垂迟觌面,累人梦想九回肠。
闻道河山不管愁,强寻好梦说从头。
十年忽忽三千日,两醉春风楼外楼。
我和先师哲嗣叔异、敬修很相稔。叔异已逝世,敬修治文字学,间或过从。蒙以先师遗稿,复印见贻,其中有《秋风诗》,那是辛亥秋,陈去病主编《民苏报》于苏州沧浪亭,去病见是诗,击节称赏,认为记革命事,有诗史价值,录刊该报文苑栏,凡二十六续。又《半兰旧庐诗话》若干卷。所谓“半兰”,那是老屋经过洪杨之役,库门砖刻残存半个兰字,因以为名。又有若干纸作垂戒语,未标题目,大约乃《胡氏家训》,其中也多至理名言。
先师崇尚俭德。他任草桥学舍课,凡二十五年,当时学生,颇多世家子弟,习于浮华,而先师布衣朴素,生平不穿绸,不御裘,请人刻了“大布之衣”的印章,藉以自励,因此人们都称他为“胡布衣”。对于学生,也就言教身教,兼施并举了。某年,其哲嗣敬修与陶妃白结婚,先师以家长身份致辞,所谈无非以节俭勤劳为主旨,且把《胡氏家训》一书给儿媳以代见面礼物。有—次,他来上海,住居叔异的蒲柏路寓所,叔异任市教育局专员,又兼《新闻报》教育新闻主编,出入汽车代步,他大不以为然。他衣服脏了,换下来待洗,儿媳见了,以为过于敝旧,为他别置新衣,他又说:“习奢非治家之道。”我生活简朴,先师对我印象很好。这时他已息隐乡间,觉得寂寞,时常以诗代简,络绎不绝地寄给我。一度竟邀我移居他的半兰旧庐,谓:“乡间开支较省,且逢到假期,可回来伴我晨昏,亦一举两得。”垂爱如此,今日回忆,为之怆然欲涕。
先师尚俭,师母曹夫人亦自奉节约,平素体无华服,食不兼馔,而施人未恐不周。其乡蓬阆镇之西北二里,有鹤颈湾,石桥毁于清季,架之以木,亦朽且断,每晨负薪提蔬的,必绕道而行。数十年来无资重建,曹夫人欲出私蓄以鸠工,未果而病逝。于是诸哲嗣相与启笥检遗金而泣,愿建该桥,以成母志。乡民颂其遗爱,名之曰“胡夫人桥”,耆宿金鹤望为之记,镌石以垂久远。
先师晚年,忽患丹毒,特来上海施行手术,反致肢废不能步行。叔异为置一车,可以推行场圃间,并摄一影,先师在照片上自题数语:“栗里陶潜,晚年脚疾,兀兀篮舆,未容外出,假寐隐几,长吟抱膝。”他受到这样的困厄,已极痛苦,不料抗战军兴,乡居频惊风鹤,先师由家人扶持,避居锦溪,做了好多首《锦溪诗》。不久,锦溪又不安全了,辗转到了安徽铜陵的章,厥后铜陵沦陷,病了失于医药,竟致客死他乡。当周年时,高吹万、范烟桥、赵眠云和我,发起举行公祭于沪市法藏寺。是日凄风苦雨,似彼苍助人悲叹然。参与者,有包天笑、姚石子、吴粹伦、姜可生、丁惠康、蒋吟秋、谢闲鸥、徐平阶、高介子等数十人。挽联甚多,如舒新城、金兆梓合挽云:
行谊类郭有道、王彦方,居江海而潜身,默化乡邦似时雨;
诗才追范石湖、陆参议,写田园以托志,别开蹊径见高风。
四壁及案头,陈列先师遗墨,有书有画,所画以墨梅为多,间有绛梅,绛梅且题有:“胭脂买得须珍重,不画唐人富贵花。”或烘托为雪中清姿,无不枝干纵横,古逸可喜。又有几方先师自刻印,为外间所少见。原来先师和张顽鸥相往来,顽鸥善篆刻,先师得其指导者。
哲嗣叔异,当抗战时期,供职重庆,绝少酬酢,乃发愿画梅,以纪念亡父。规定日画一幅,因颜其居为“一日一树梅花斋”,虽祁寒盛暑不辍。曾于中国艺文馆开个人画梅展,章行严、杨千里很为推许。郑晓沧更有题识:“痛惜东南耆老尽,两家往事已烂斑。因缘墨渖心犹记,满壁梅花不算鳏。”注云:“此先严帆鸥老人慰胡石予先生悼亡句也。”石予先生工绘梅花,名满江左,抗战军兴后,二老并归道山,今叔异已传其家学,追怀往事,益不胜风木之悲。叔异后又远渡重洋,游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度于艺术表演会上,当众挥毫画梅花一幅,彼邦人士,大为赞叹。及叔异学成返国,把晤之余,出示其所画,疏横逸秀,俨然先师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