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第2/5页)
被淹没在困境里的人,觉得窒息,爱无意间走到窗前,抱着胳膊朝外看,外面只有个堆废物的后院、停车场或有几家小店铺的街道,没什么景色。神色麻木地呆看很久,在别人眼里是个颓唐的背影。我不知道他们想什么,我想的是:要是能变成那个路过的人就好了。然而,谁知道他又面临什么呢。
本地新闻里说,日前有位市民盲目做抽脂手术,死在了小诊所里。那是我的小学同学,二年级被市游泳队选中后,每天游几千米仰泳和蝶泳,吃牛肉,喝大量牛奶,一元一次方程以后不用再上算数课,最好成绩是东南亚铜牌,过另一种生活。如今,我在本地小报的第六版上读到她。
我中学班上有个女同学,说起来,真是言情小说里的人物命运:生得美,驼羔似的眼睛,言行举止安静,家境也好,住在省军区的独栋洋楼里。班上男生喜欢她的多,不敢喜欢的更多。毕业后,听说得了白血病,有见过的,说长发已经都剃掉了,人也极瘦,但补充说“仍然很漂亮”。大概在我们高考那年死了,并没有过男友,只是生命中的景象,想起时,也没什么动心,感触近乎所谓“物哀”。
“回去吧”,大夫看完了片子说。像接受了一场晚春时候洒在地里的冰雹,他默默地领妈去街里买了几身成衣,下饭店吃能吃得起的好东西。妈也像他一样不动声色,慢慢地、没有任何笑容地嚼。他不敢看她,看她的时候想起从小养过的许多动物。三个月以后,伴随着录音机里的唢呐声,他把装着妈的木匣子埋进自家地里。
青年人从县政府借调省城要害机关,快要留下了,在此地的价值观里,是第一等前途,连县长都找他吃饭。又弄璋之喜,繁花着锦绣。要害机关繁忙拘谨,不敢请假,酒局后小睡一会儿,还是想冒险趁凌晨开车回家看看妻儿……事后,都说可惜,基本上是真诚的,可也同时是解闷的。几年后,只有妻子和父母还记得他。再过些年,或许只有父母记得他了。
公共汽车莽撞地向右急转过来,没有减速,司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目光迷离。兜在汽车怀抱里晃晃悠悠的自行车和伤亡只差半秒钟或十几厘米,骑车人神色如常,像老斗牛士。夕阳下的十字路口如梦如幻,命与命贱如粪土。
楼道里有个孩子在按什么按钮,发出劣质玩具那种刺耳的音乐,刚停下,又带着空旷的混响吵了起来。正是午睡时候,她终于怒不可遏,猛地拉开门,打算去训斥一下这孩子的大人。门口空地上停着辆儿童电动车,上面坐着个瘦得只剩下个大脑袋的男孩儿,三四岁,衣襟下面甩出条导管,袋子挂在挂钩上,里面黏糊糊的体液。
我在手术室外看到那个小女孩儿,一只眼睛上生着个巨大的恐怖肿物,剩下的五官很漂亮,在衣服破旧的母亲肩上不停抽泣。大夫远远看了一眼,低声说:“眼癌,没什么希望了。”过早离开的生命像是一个动机不明的访客。
自然界里最凄厉的声音,是母亲们哭她的孩子。
漏电的热水器以接近光的速度杀死了他,手心和脚心各留下一个小小的洞。他以不相称的年龄被盛在殡仪馆的纸棺材里,肚子高高地耸着,两只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大脚。人们排成队顺时针地看他最后一眼,觉得真是很可惜: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胖子。
案发地点在背街上的居民楼门前,离我家几百米。下午五点,年轻的女人走向一群玩耍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刀,大一点儿的孩子惊叫着跑开了,她就开始杀那个被吓傻的女孩儿,刀在幼小的脖子和前胸进出了五次。那个女孩儿的父母是在饭店打工的外地人。孩子在送医院的途中死掉了。她被人当场捉住,据说一看笑容就是个疯子。
在高速公路上,他目睹过各种愚蠢、惨烈的事故。烈日下,被撕开的长途汽车上散乱着哀嚎、昏迷中的呻吟,碎屑,烟尘,以及二十具残破模糊的尸首。他看到那个随车卖票的女孩坐在地上,上半身的衣服齐整,之下一片鲜艳的筋络像凶暴的花丛,两条腿齐根失去。他不停地眨眼,希望下一秒她能恢复原状。
八几年的大学生叫天之骄子,这个称谓也不夸张,升学比例少,考上就是国家干部,干部两个字意味着很多,不只是分配工作。邻居家儿子考上所西南的大学,很荣耀。大三那年,学校打电话来说:“你儿子在校斗殴,打伤了同学,跑了,到家没有?”又过了一段,来电话,找到下落了:他是朝向和家相反的边境,已在越境时被不知道哪边的枪打死了。
母亲和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疯掉,她必须加紧逃离那宿命的村子。省城,上海,深圳,她越过了家族的那条年龄线,终于学会了忘掉往昔的微笑。如今,她把车停在村道外,除了更破落,这里还是老样子。她比自己希望的更镇定,她的手指自信,呼吸缓慢。她不再压抑这种战胜的喜悦,开始飞快地甩掉全身衣服,在众目睽睽下爬到村头的杨树上,放声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