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第3/5页)

逝者留下的社交账号,发布过的内容,成了繁杂的遗产。上网久了,几乎谁都记得几个:忽然有一天,家里人按照遗嘱,登录上来报丧,唏嘘几天,舍不得把那个不再亮的头像删去,渐渐也淡了,断掉音讯的人,并不个个都知道或在意是为了什么。在外企时,有个英国小伙儿回国时急病死了,多年后翻墙过去,见他母亲年年圣诞都在Facebook上给中方同事留言。

在网易微博那几年,长短不定,会听说关注列表中的某个人去世。几乎都是青年人,这一代青年大多是独子独女。有的猝然,半天前还留过言;有的已病了很久,某个姑娘直到最后也没讲过病情,只是竭力地与人逗趣,我记得她最后一条是说很想吃一样东西。网易微博关闭后不提供备份,载着他们于网络中沉没了,使我只能忘掉她最后的愿望。这是我更喜欢饭否的原因。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新闻。日本某家成人电影小公司在开拍前,找不到已经签好合约的素人了。一打听,那个女孩刚因为白血病突然恶化病故,她来拍这种片子,是为死前留下使用年轻身体的影像,愿被世人看到,也算来过一趟。这种天真古怪,好像只有日本才有。

【前腔】许多重病的可怖处不是致命——人皆有死,是一点点儿剥尽权力,硬生生地隔在“正常”和“健康”之外,不许再去参与和经历,只能老老实实地过病人的生活。能与之对敌的女人男人、女孩男孩,都绝不自怜,像海明威的硬汉,一寸寸地争夺,欢愉地舔食昼夜煎熬间的最后一滴蜜,在永恒的无常降临前,赢下眼前的刹那。

查房时,老婆婆讲,早就知道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可儿子瞒着自己,也跟着装不知道,让他好过些。在走廊上,看见儿子正用手背抹眼泪。日日目睹她俩把这最后时日消耗在哄骗和过度治疗里,在办公室里说“这不是美德,这是愚昧、这是残忍”,忍不住要去多嘴,科主任告诫:“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医患关系么?”

中间还有漫长的病程,医学的能力是延续痛苦。每年都有一些中老年女患者想到这儿,慢慢地爬到住院处天台上。拖下去只是让穷困雪上加霜而已。在家,会脏了房子,日后卖不上价钱。她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只好把自己的死亡当做给件东西送给家里人。

“见多了,也不信命。手术效果非常好,准备以后宣传用的,三天时间,十几岁的小姑娘像打滑梯似的就没了。走着来门诊的患者,刚说两句就送进了ICU,死前只够查出来这病叫什么,还觉得水平不错,毕竟全国第四例。最近这个口腔溃疡总不好,是癌,半个脸切掉了,太惨,阻止不了向喉咙扩散。看她遭罪,自己的脸也跟着难受,看完什么病,哪里就跟着难受。”

(续)“病人说,就是叫人一棒子削到后脑勺,削懵了,能哭出来的都算是接受了。总问我,怎么得的这病?我不知道,医学没到这个水平。他们可怜,我也可怜。医大我们这个岁数的大夫,就有学生使唤了。我下了台儿得熬夜抄病志,隔两天一个夜班,家属和你吵,你都没精神头和他生气,就想躺着。当初怎么他妈的干这个了?你问你怎么得这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怎么样。”

她家在市区,到肿瘤医院斜穿全城,不愿意住病房,即使一周四次凌晨抽血,反正也睡不着。据说这样的病人爱面子,恢复得不好。出租车司机是女的,听了地方,问“你是什么癌,哪年的”,她有点儿烦,觉得未免过分了,耐着性子答了,爱面子嘛。女司机说“那你是谁谁的病人,我也是她的病人,三年了,在家待着难受,死不了就出车呗”。

(续)有个司机长得老,说:“大姐其实我比你小,我媳妇是脑瘤,一年都没醒过来,我过去是大胖子,开了几个买卖。我陪她在省医院顶层住了一年,几乎没下过楼,我抬她坐飞机上北京只能买头等舱,那药一支一万,两天一支,把几个买卖都花没了,就想她醒过来能和我说句话啊。她死了,然后我妈也死了,我觉得一辈子该做的事就这么做完了。”

(再)肿瘤医院是个大工地,买药容易,愁吃饭。过去只有家小饭铺专揽病人生意,做漂着肥膘和血沫的砂锅,腥而咸,难吃得吓人,跑堂的火气比管核磁共振排队的护士还大。她和三四个陌生人挤进张简易桌子,点的两样简单吃食,半个小时也没来,假发里全是汗,小声问,挨了服务员几个白眼,以前她很习惯这类粗野,现在突然哀伤于人为什么要无端残忍。

(又)新楼有食堂了,也不好吃,但谁指望好吃呢,起码宽敞、有座位。行动自如的病人常自己来,买一份饭,胡乱咽下,再像上班一样回楼上的病房。她见一对母女对着两碗面条垂泪,女儿说“妈这是啥地方啊,都是要死的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天天憋屈也憋屈死了”,忍不住插嘴说,“姑娘你错了,到这里心里才好受点儿,外面全是健康人心里会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