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到世界的心跳” 与魏天真(1)的对话之一(第4/7页)

问:我想到这些,是因为孔繁花和小红这两个人物太不一般了,历来形容、评价女性的那些词汇,无论是褒义的贬义的都不适合她们,这两人远远不止是工于心计的农村妇女。如果说老子思想在老子之后变成权谋术数,她们好像把这传统的权谋之术和现代政治手段熟练地结合在一起了,当然这两个人又彼此不同(这也说明讨论性别的差异就像用一个年龄段概括一个作家群体的特征一样,常常会不得要领的)。我不是要追究到底是老子教唆了后人——人们从老子那里窃取了权谋之术而后用于生存竞争,还是你争我斗本来就是人的生存本能,老子努力想要涤除它,不料反而使它变本加厉;而是想知道,面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现实,尽管是它自己“非常顽强地要从字里行间凸现出来”,而您也倾心于“写出文化上的复杂性”,不过总还是有价值态度暗含其中的吧?

答:我还得回到文化的复杂性上来。我常常惊异于中国文化的那种一锅煮的能力,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一起煮。这种能力在一个农村妇女身上也能够表现出来。世界上只有一种文化可以把犹太人给同化掉,那就是我们的文化。神奇吧?太神奇了。我们的文化既是历时性的,又是共时性的。说到“一锅煮”,我就想到了“鼎”。“鼎”,本是三条腿的大锅,煮东西吃的,但它却成了中国最重要的礼器,成了国家和王权的象征。任何骨头到了“鼎”里面,都可以融化成汤。在这个煮的过程中,原本清洁的文化,也会不断产生新的变异,变腥,变臊;同时,本来腥臊的东西,在煮的过程中,也会产生新的变异,有些香喷喷的。林语堂悼念鲁迅,说,鲁迅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面对这样一种文化现实,文人更多的时候似乎也只能是兴叹。

具体到孔繁花,我想说,仅仅把她当成一般的村干部,她还是好干部呢,有责任心,不贪污,还很想为百姓谋福利。但这样的人,一旦进入小说,人们就会对她有许多不满,或者说反感。说到底,这种不满和反感,正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正常反应,而这正是我想要的修辞效果之一。

问:这应该也是文学的价值所在吧。最近在《读书》上读到批评家称《石榴树上结樱桃》有“轻喜剧风格”,我以为要说有这种特点的话,并非这一部,您其他小说在形式上都有这种特征。比如“颠倒话”,可以说您历来的作品,基本上都具有某种“颠倒话”的含蕴,只不过那些小说里没有出现民谣和儿歌罢了。我想,对于人性的乖悖、现实的荒诞的体认,一直在左右您的写作。您怎么理解真实/真相和荒谬/荒诞的关联?

答:你说的是南帆先生的那篇评论吧?南帆其实对我有所批评的,我觉得他的批评有他的道理。他以前也写过我的评论,对我的小说比较熟悉。他所说的“轻喜剧风格”,其实也不单是指这部小说。他其实希望我能在小说中表达出一种沉痛感。

我在前面说到,很多六十年代生人的世界观,从骨子里就是非二元论的,也就是说,这是非自觉的。至于我本人,除了这种非自觉,还有一种自觉,那就是自觉地反对二元论。我的很多小说,习惯于表达一种悖谬性的经验。但我不认为,这种悖谬性的经验,仅仅是对事物的荒诞性的体认。真理的对立面也可能是真理,与真理的对立面一定是谬误,对这样两种看法,我认为前者更有积极的意义。当然,我能够意识到,对这种悖谬性经验的呈现,容易给人以虚无之感。但虚无也有积极的意义。虚无,如果没有这个虚无的体验,人的存在意义可能就在于穿透这种虚无,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存在的勇气。

我无法准确说出真实/真相和荒谬/荒诞的关联,首先我无法准确界定它们每个词的含义。还是让我试着说出我的感受。从写作角度说,我关心的是真实,我倾向于认为,真实是在修辞学的意义上成立的。但是,修辞学上的真实却可能更接近真相。这话说得好像有问题,那就让我再试着举个例子,把小说写作与新闻写作比较一下。新闻写作号称讲述的是真相,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很多时候,它是把一个个真相叠加在一起,最后形成一个谎言。而小说写作,它的人物、情节是虚构的,但最后创造出来的却是一个真实,符合历史的真相。有一个好玩的说法,说的是历史除了人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小说呢,除了人名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所以,如果没有修辞学意义上的真实,所谓的真相其实无法指认。我还想说,这甚至是小说叙事直到今天还得以存在的一个重要理由,即小说通过虚构的方式,使得我们得以倾听到世界的心跳,真实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