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到世界的心跳” 与魏天真(1)的对话之一(第5/7页)

问:你说的南帆先生以前的评论,是不是《小说与历史的紧张》?这篇文我还记得。也许是我执著于文学的价值和意义,认为形式或技术特别是小说的叙事技术,只是作家自我实现的副产品,通过使小说的意蕴更丰厚,使小说的意旨实现更充分,使人物更真实(应该说具有应有的复杂性)而获得价值。所以对南帆先生文章中的一些观点,例如《花腔》的叙事方式质疑了历史大叙事的合法性,拆解了历史得以形成的作坊,等等,这些涉及价值判断的阐述我是由衷信服;对另一些阐述比如《花腔》为什么是一部小说,它是怎么虚构的等等技术和形式方面的断言,则兴趣不大。《花腔》使我震惊,完全不是因为它的叙事技巧,它让我联想到《一九八四》,它们表述的同一个主题是“个人”是怎么被消灭的。叙事方式则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一个正好是另一个的“翻转”。比如说,《一九八四》是预言式的纯虚构,《花腔》则是回顾式的仿历史;一个是情节单纯、线形走向终局,另一个从结局开始,情节线索经纬万端,但这些形式的差异并不重要,重要的差异是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主人公(温斯顿)曾经是一个顽强的个人并誓死坚守信念,但他吃枪子时已经彻底驯化,他的“个人”先于肉体死亡了,另一个主人公他的“个人”如此柔弱,在历史和群体中不堪一击,但在身体被干掉时,他的个人得到实现,等等。对读者来说,除了唤起我们对见惯不惊的事件的警惕,小说的叙事技术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答:其实,你的问话里面已经包含着答案了,这就是你说的小说的叙事技术,使小说的意蕴更丰厚,使小说的意旨实现更充分,使人物更真实。小说的技术变革一直在进行,不是说作家一定要变,而是因为,当他对世界的体认发生变化的时候,他必须找到一种形式,把这种体认表达出来。借用庄子的话说,小说就是一种“卮言”,所谓酒杯里的水,要不断地随物赋形。

小说叙事技术的变革,必然带来形式的陌生化,并可以此唤起读者对于习以为常的事物的警觉。这样一种“警觉”,说明对话关系的已经建立起来了。在我看来,小说的叙事技术,之所以要不断变革,就是因为小说必须建立与世界的对话关系。比如说,因为传媒的空前发达,小说的部分功能有可能已经被传媒代替了,那么这个时候,小说就必须找到一种新的表现方式,一种新的技术手段,来重建或者说激活它与世界的联系。一个小说家,如果他足够敏感,并且有必要的勇气,那么,他就会去关心小说叙事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对应关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当我听到有人说,“怎么写”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就满怀疑虑。“怎么写”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它不只是先锋作家的问题,它是有责任感的作家都会面临的问题。

问:所谓一枚硬币的两面,只要有“写什么”,就有怎么写的问题。就“怎么写”而言,我感觉也有某种乖悖的特征体现在您的创作之中,比如,您小说的语言包括人物的语言大多显得嬉皮、滑稽,但从故事中、从对人物言行的描写中,可以想见作者写作时的激愤和绝望的情绪;在许多十分放诞的、自我的表达方式里,却能读出对人的体谅和同情来;与此对照的是许多反映或者号称反映民生疾苦的东西,常常透着一股狎亵的气息,好像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为了满足自我——这是我过去的一年受命研究“性描写”得到的感受。您是否意识到自己处于玩世不恭和忧世伤生、虚无和理想主义的矛盾纠葛之中?

答:我们不得不承认,历史以及个人生活,在我们的经验当中正在发生一种转变。我在小说《午后的诗学》当中,曾经就此发过一段议论。这个转变就是从悲剧向喜剧的转变。有很多让人感到崇高的事物,往往突然显得滑稽可笑,变得荒唐嬉皮。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因为那些“伟大的”、“崇高的”事物,在现在看来,它与历史和现实的联系所带来的却往往是一种悲剧性的结果,而且颇具压迫性。有些“伟大的痛苦”其实很苍白,很空洞。这当中,有很多经验,需要我们一一细加辨认,这也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深刻教训之一。需要说明的是,至少在我看来,作家的同情心并没有丝毫减弱,作家对崇高事物的向往也没有丝毫减弱,他只是多了一份怀疑,多了一份清醒,多了一份对悖谬经验的体认,小说因此不再仅仅是情感的倾诉,不再仅仅是喊叫。小说应该直面这种转变,在文本中呈现出这种转变。

说到我自己,我确实处于矛盾纠葛之中,似乎有些无可救药。我不愿意执其一端,也无法做到执其一端。对一些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我还是很尊重的。当然,其中有很多假货,一些成名作家的作品掺杂其中。袁宏道有一句诗,很损,却不无道理,叫做“自从李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