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每年七月,从第一茬麦子打下后,贩运粮食、盐、皮货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地到达虚土庄。其实不会很多,每年都是那几辆马车经过,但许多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似乎许多马车接连不断地经过庄子。马车在村头的大胡杨树下歇脚,马拴在暴露的老树根上,车停在树荫下。树的左边是杨三寡妇的拉面馆,右边是赌徒赵香九的阴阳房,半截露出地面。
赶车人一般都会住些日子。他们都是做顺风买卖的,有人在等一场风停,有人要等一场风刮起来。那些马车车架两边各立一根高木杆,上面扯着麻布,顺风时麻布像帆一样鼓起。遇到大风,车轮和马蹄几乎离地飞驰,日行数百里。风停住,车马停住。
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除了日久天长的西北风,许多风刮到这里便没劲了,叹一口气扑倒在村子里。漫天的尘土落下来,浮在地面;顺风跑的车马停住。这片荒野太大了,一场一场的风累死在中途。村子里的冯七爷跑了大半辈子顺风买卖,许多风是他掀起来的。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放羊一样放牧着天底下的大风,一场一场的风被他吆到天边又赶回来。
等风的日子,车户们坐在树下,终日无事。不会有几个人,更多时候树下只一辆车,两个人:车户和赌徒赵香九。冯七爷的马车这时节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虚土庄的世界由赵香九撑着,他的两张赌牌扣在地上,牌的背面画一棵树,正面各写一句话。赵香九翻开第一张牌,纸牌很大。他翻开时人们仿佛感觉到一场大风正在远处形成,不断向这个村庄,向这棵大树推进。
“风会刮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每片叶子上都押着一头牛或一麻袋麦子的赌注。车户大多是赌徒,仰脸望着树,把车上的麦子押在一片金黄闪亮的叶子上。
风说来就来,先吹动树梢,再摇动树干。整棵树的叶子“哗哗”响,仿佛风在洗牌。车户在无数棵树下歇过脚,仰面朝天,盯着那些树叶睡着又醒来,他十分清楚哪些叶子会先落,哪些后落。这样的赌,车户一般会赢。他押注的那片叶子,似乎因为一麻袋麦子的重量而坠落下来。车户轻松赢得第一局。
接着,赵香九翻开第二张牌。往往在第一局见分晓时,骤然大起来的风掀开第二张纸牌。车户看见上面的字:
“刮落的叶子会被风吹向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所押的注是十麻袋麦子,外加一辆车三匹马,几乎是车户全部的家当。
车户对这片荒野了如指掌,自以为熟知那些叶子的去向和落脚处。一年四季,车户伴着飘飞的叶子上路。有时他们的车马随着满天的尘土和草叶一同到达目的地,叶子落下车停下。有时飘累了的叶子落在一片沙梁,由于荒无人家,车户还得再赶一段路。第二天,或第三天,那些叶子又被另一场风卷起,追上他们。车户在一场一场的风里,把一个村庄的东西贩运到另一个村庄,赚个差价。十麻袋麦子,从虚土庄贩到柳户地,跑三四天,赚一麻袋多麦子。除掉路上花费,所剩无几。车户从一片轻轻飘起的叶子上,看见他好几年才能挣来的财富。这样的赌谁会错过?一旦赢了,车马租给别人,下半辈子就可以躺下吃喝了。
赵香九同样熟悉这片荒野,他甚至追着好几场风丈量过它的长度,亲眼看到那些风怎样刮起又平息。对头顶这棵大胡杨树的叶子,他闭着眼都能说出哪片先落。
每年八九月,树最底层的叶子开始黄。那时节没有大风,叶子被鸟踏落,被微风摇落,坠在大树底下,乘凉的人坐在落叶上。赶到树中层的叶子黄落时,漫长的西风开始刮起。这时的风悠长却无力,顶多把树叶刮过村庄,刮到河湾东边的荒滩。等到十月十一月,树梢的叶子黄透,西风也在漫长的吹刮中壮实有力了。树梢的叶子薄而小,风将它吹起来,一直飘过三道河,到达沙漠深处。赵香九真正渴望的是第二局,他往往把第一局让给车户,在骤然大起的西风里,让第二局顺利开始。
这片叶子会飘到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先是车户说一个地方。
两人在落下那片树叶的阴阳面,各写上自己的名字。无论车户说多远,赵香九都会说一个更远的地方。
叶子被放入风中。
他们骑上各自的马。风越刮越大,旋起的叶子在空中飘浮一阵,像和树依依作别。车户和赵香九也回头望一眼留在树下的车、房子,然后随一片飘飞的叶子飞奔而去。
如果他们在这场风中没追上那片叶子,后一场风会将它刮得更远。也会遇到相反的一场风,将他们眼看追上的叶子卷上高空,刮过头顶,飘回到出发的地方。两人被扔在荒野中,无奈地打马回返。这种情景少极了,往往是叶子远远飘过他们所说的地方。车户根本没想到一片叶子会把他带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他原以为顶多贩一趟粮食的天数,就会追上那片叶子。当他们跑了五天五夜,到达三道河之间的柳户地时,却没找到那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