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第2/2页)

他们在柳户地住了一天,找遍了两河之间的每一寸土。荒原上的风很少拐弯,叶子不会偏离风向太远。只要他们顺着风向找,叶子会出现在人左右目击的地方。这片荒野少有草木,多少年的风已将它吹刮得干净平坦,一片叶子很容易被看见。他们还问了几个当地人,有没有看见一片写了字的叶子飘下来。

柳户地是一个季节性的小集市。麦收后交易麦子,瓜熟时卖瓜,地里没东西时,它也成为一片无人的空地。那里的人这阵子整天忙着看秤砣秤星,谁会有空朝天上望?不过,一个白胡子老汉说,昨天傍晚他过最后一秤苞谷时,突然秤杆动了一下,一看,一片胡杨叶子落在了麻袋上,不过上面没写字。他又抬头看天,一片叶子正飘过去,满天空红红的,那片叶子也染成了红色。他觉得好看,就多望了一阵。那时地上的风停了,可能高空的风还没停,因为云还在移动。他告诉车户和赵香九,现在正刮的这场风是昨天后半夜兴起的。你们在路上可能不知道,那场你们追赶的风在这地方歇息半夜又起程了,它变成了另一场风,风向也偏北了一点儿。不过那片叶子,有没有字他没看清,他一直看着它飘进一片红云。

那它肯定落到沙漠边了,赵香九说。

车户却不已为然。虽然已经输了,但他相信那片叶子会飘过河东边的沙漠边,一直飘进茫茫沙漠。

事实也是这样。第二天,他们没有在赵香九押注的沙漠边找到叶子。两人都没赢,也都没输。

接下来的选择是,他们要么空手回去,另选一片叶子再赌,要么接着赌这片叶子。

两人自然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对前方的地域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知道那片叶子会飘到哪里,赌注只能押在叶子落地的阴阳面上。车户认为叶子落地时会跟它在树上时一样,阴面朝下,而赵香九则认为叶子一直阴面朝下生长,它会借着坠落、借着一场风改变一下自己。

赌注会在奔走的路上越押越大。随着路途的艰辛和遥遥无期,两人都觉得最初的赌注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便不断再往上押钱、地、女人、房子。每当他们走得晕头转向,快要失去信心时,便会停下来,再次增加筹码。一开始,押自己已有的财产,后来押自己后半生可能会有的财产。到后来实在无物可押时,两人都押上了各自的命。

如果我输了,下半生带着所有的家产和老婆孩子,给你当牛做马,赵香九说。

如果我输了,也跟你说的一样,车户说。

他们追赶到沙漠中的一片小平原时,几乎就要追上那片叶子了,呼啸的秋风却带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树叶被埋住。两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前后不着村店。天气猛然变得寒冷,幸好马背上的粮食还充裕。两人商定,在平原上挖一个地窝子住下,等冬天过去,明春雪消了再继续找。反正那片叶子再不会飞走,肯定就在这片平原上。雪消后叶子会有一阵潮湿,不易被风吹起,他们有可能在那时候找到它。

当然意外的情况也时时存在。一片飘落的叶子,有可能让冬天拱雪觅食的动物吃掉,让鸟衔去做了窝,让老鼠拖进洞穴当了被褥,也可能被一场秋雨洗净上面的字,混迹于万万千千的落叶中,再认不出来。

反正,他们追得越远,那片叶子越容易被追丢。它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满天地都飘洒着各种草木的叶子。他们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在不断转向的风中迷失方向,空手而归。

大胡杨树后面有一片地窝子,住着好几个老掉的外乡人。他们都是追一片叶子追老的,早忘了自己要去哪儿,什么事在远方等着自己。记起来也没用了,人已经老掉了,再挪不动半步,当年的车马粮食也输得一干二净。有些是真输了,多数人在追赶一片叶子的路途中耗尽积蓄,最后只剩下一大把年纪。

他们依旧在第一片叶子黄落时,聚集在树下赌博。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吹落,他们依旧坐在光光的树干下。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他们几乎赌完每一片叶子的去向。他们都追赶一片飘落的叶子走遍了整个大地,知道大风刮过的那些河流、村庄和荒野的名字。用不着挪动脚步,叶子会飘向哪里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无休止的争吵里,叶子飘过荒野或坠落村庄,几乎到达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地方。然后,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无边大地,叶子在那里旋浮、犹豫。往往在他们想象的尽头,季节轮转,相反的一场风刮过来,那些叶子踏上回返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