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Ⅰ~(第4/7页)
与其说是故意发难,不如说有些无地自容,我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地狱。也许吧。”
结果立刻便后悔了,因为俊英用十分悲伤的眼神注视着我。当然,他不是因为我说了他要下地狱而悲伤。
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我无法相信,这个人不是因为我,而是在为我悲伤。那是个极大的冲击。
自那以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凡去扫墓或是新年首次参拜神社寺庙,我必定祈祷许愿:保佑俊英上天堂。
世上的善与美
我仅仅知道一本记录了世上所有善与美的书。那是本安静、朴素而纯洁的书,而且充满了深深的绝望。所以,每次阅读《小毛驴和我》(希梅内斯著),我便由衷地感到轻松。因为它让我想到:能安心地生活、安心地死去便足矣。
这里有“傍晚的游戏”、“无花果”、“自由”、“恋人”。有“孩子与水”、“面包”、“友情”和“后院的树木”。有“水井”、“杏果”、“夏天”、“小河”、“星期天”、“暴风雨”和“收获葡萄”。还有“月亮”和“喜悦”。有“年幼的女孩”和“十月的下午”,有“古老的墓地”和“惊奇”,也有“清澈的夜晚”。既有“生孩子的犬妈妈”,也有“逃跑的公牛”,还有“白色的母马”和“年老的驴”。有“神经错乱”、“白痴之子”和“肺病的女儿”。既有“钟楼”也有“死亡”,总而言之,是无所不有。
我总是想,我要是会绘画该多好。绘画把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原模原样地画出来就行,文章却无法如此。
比如,画一处风景时,角落里开着一朵花,那是朵被人忽略、丝毫不起眼的落寞的小花,神圣洁白而又可爱。可是用文字来描述,阅读之后谁都会被那朵小花吸引,尽管只是一瞬间,但是焦点集中到了小花上。神圣洁白可爱的小花等等,如此来描写,就会感觉小花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意义。
若是绘画就不同了。微小的东西可以保持原来微小的状态。我时常向往这种近乎洁癖的干干净净。
如实描摹。
《小毛驴和我》是我所知的唯一一本用文字做到这一点的书。它不扩大不缩小,不浓缩也不稀释,把世上所有的善与美都记录下来。
那是静静地放飞心灵的人的视线,是只有默默承受了绝望和孤独的人才拥有的、像水一般透明安静的视线。
尽管如此,这本书的主角小毛驴是一头完美的动物。没有欲望、温和、纯洁,像常人一样会疲劳,稍稍有些悲哀。并不具有某种象征,始终是一头具象的毛驴。
我想,我要是也有一头小毛驴该多好啊。小毛驴、后院、无花果树、散步的小道、休憩的小丘,还有一眼小小的清凉的泉水。那样的话便可以不写小说,在“无限的、和平的、广阔无垠”的黄昏世界里,心情舒畅地生活起居。我喜欢善与美。
虚与实
纽瓦克这座小小的大学城中,那家小店面朝艾尔克顿大道。店名令人稍感羞涩,叫作“友善者”,它是城里仅有的一家冰激凌冷饮店。
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西瓜奶昔这样的饮料。那是自初夏开始,在整个夏季出售的色彩鲜艳(介乎深粉和红色之间)的饮料。不过与这鲜艳的色彩相反,味道含糊不清、模棱两可。那淡淡的甜味和瓜类特有的水分过多的清香,总觉得有点儿感伤,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于是整个夏天出入那里,去喝西瓜奶昔。
获得费米娜奖的《409拉德克里夫》,便是以那时的生活为原型创作的。获奖后,最让我吃惊的是周围围绕着这“原型”作出的反应。
在获奖后的采访中,与“父亲对你有什么影响”的提问一样,总被问到“哪里为止是虚构的,哪里开始是非虚构的”。作者根本不可能知道这种事情。我相信所谓小说完全都是虚构的,尽管如此,无论怎样彻头彻尾地编排谎言,写作这一行为本身,在经过作家内心的节点时,便不可避免地成了内心世界非虚构的事物。我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每当听到什么地方是虚构的之类的提问,我便暗想:这家伙,脑子真够笨的。
现在,我在东京,非常怀念“友善者”店内明亮的墙纸、斟满西瓜奶昔的高脚杯,以及透过玻璃窗看见的艾尔克顿大道满是尘土的夏日景象。虽说是回忆往事,但那早已是虚构的事情了。即便回想起自己把臂肘支在“友善者”的白餐桌上,手托着腮无所事事地用吸管吸着西瓜奶昔的侧影,也感觉自己像与之无关的人。我刚把视线转开,她便随心所欲地站起来,开始独自行动。我觉得这太有趣了,便想写成小说。
说到了西瓜奶昔,顺便也说一下乳酸菌饮料“可尔必思”。我从前便非常喜欢可尔必思,没有可尔必思的夏天不像夏天。阴凉微暗的厨房,窗外,天空的颜色仿佛雷阵雨顷刻就要浇下来似的。院子里的树叶,关冰箱门时发出的声音,光着脚在地板上啪嗒啪嗒走路的感觉。围绕着可尔必思的这些光景,记忆中那两手捧着大杯子神气活现的小孩确实是从前的我,但无论如何又只能看作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