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传(第6/6页)

但是,很可惜,我的歌剧并没有完成,就跟文学的情形一样。于是,我只好放弃文学,因为我认为重要的事情,在《金壶》与《海因里希·凡·奥夫特丁根》中已说得比我纯粹好几千倍。我的歌剧也跟这种情形一样。我费了好几年工夫,累积了音乐的基础研究,写完若干草案,并且顺便再度尽可能地仔细探索自己作品的本来意义与内容。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在歌剧中所追求的东西,莫扎特的《魔笛》已巧妙地表现了。

于是,我放弃了这项工作,越发倾心于实际的魔术。我作为艺术家的梦是一个幻影,我无力写出《金壶》和《魔笛》,但魔术师是天生的。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走上老子与《易经》的东方之路,而且走得很远,所以我很能了解现实的偶然性和可变性。现在,我已利用魔术任情地操纵这现实。老实说,对此,我颇能自得其乐。坦白说,我不能独自待在被称为白魔术的优雅庭园中,有时也会被内心中的小火焰引进黑魔术的邪道里。

过70岁的那一年,我用魔术诱惑了一个少女,而被拉进法庭,在牢房中,我要求给我画笔。法院答应了。于是,朋友们给我带来绘具和颜料,我在牢房墙上描绘小风景,于是我再度回归到艺术。作为艺术家,我曾搁浅了好几次,不致受到妨害,所以我能够再度饮尽甜美之杯,像戏耍的孩子,筑起眼前小小的可爱的游戏世界,使自己心满意足,进而再度扬弃一切智慧与抽象,追求创造的原始乐趣。

因此,我又画画、调颜料、润书笔,调成红色明亮愉悦的色调,黄色丰盈纯粹的色调,蓝色深沉动人的色调,并且像音乐般把这些调制成淡灰色,再度享受到无限的绘画妙趣。幸好,我能够孩子般地进行创作游戏,在牢房墙壁上画一幅风景。这风景除了我一生中所喜爱的山川、海、云与收割农夫之外,还包括其他许多使我愉悦的美。画的正中间有条小铁路,向山上延伸,有如啃啮苹果的虫子,把头埋进隧道中。火车头已经进入小隧道,从那黑圆的洞中吐出棉絮般的黑烟。

我的游戏完全把我迷住了。由于回到艺术,我不仅忘记自己是囚犯、被告,忘记在牢房之外无法终我一生的事情——有时也忘记自己在施展魔术。而且当我用细细的画笔绘出小树和小朵白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魔术师。

可是,现实目前已经无法跟我修好,它倾全力讥讽我的梦,并且不断地加以破坏。每天,我都被拉出去,受到监视,被带到极不舒服的场所。这儿,那些不高兴的人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问我。但他们不相信我的回话,恶毒地责骂我,或者像三岁孩童般对待我,或者把我当作狡黠的罪犯。要了解这惊人,有如地狱之官衙、纸张、文件的世界,实在不需要成为被告。在人们造成的所有奇妙地狱中,我认为,这世界是最像地狱的地狱。

如果你因搬家,或结婚,需要申请护照或户籍誊本,你就会站在这地狱的正中间,并在这纸张世界的不通风房子里度过苦涩的时间,受无聊、慌张而无趣的人盘问、斥责。不管你说出多坦率真实的话,也不会被对方相信,而且会受到学童或犯人般的待遇。这是谁都知道的。如果我的颜料不能够不断地使我愉悦,获得慰藉,再者,如果我的画,我的美丽小风景不能给我空气,使我复苏,那我就会在这纸的地狱中窒息、枯萎。

有一次,当我站在这幅画的前面时,狱卒拿着无聊的传票跑来,把我从这快乐的工作拉开。于是,对这一切作为与这丧失精神、野蛮的整个现实,我直觉倦怠欲呕。我想,现在该是结束苦恼的时候了。如果不准我无碍地玩着这种天真无邪的艺术家游戏,我只有使用——多年来热衷从事的较正经技艺了。没有魔术,此世是无法忍受的。

我想起了中国的处世训,也在瞬息间脱离了现实的迷惘。于是,我礼貌地对狱卒说,请你们等一下,我要搭画中的火车去找东西。他们认为我疯了,脸上浮现着与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于是我变小了,进入画中,坐上小火车,并且随着小火车爬进那暗黑的小隧道。过不多久,人们便看见棉絮般的黑烟从圆洞中溢出。过一会,烟散了,消失了。整个画和我也消失了。

狱卒们茫然若失,呆在那儿。

(19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