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传(第4/6页)

在此,我想附笔一句:战争中,我有幸运星或守护神之类的东西。我怀着苦恼,深觉孤独,而在那变化开始之前,时时认为自己的命运很不幸,也很可恨。可是,在这期间,苦恼与包围着苦恼的状态反而成了我应付外界的守护者与铠甲,助我良多。因为我是在可厌的环境中度过战争的。那时,政客、间谍、股票商全麇集于我所在的瑞士首府贝伦。这儿正是德国、中立国与敌国的外交集中地,因而一夜之间即有人满之患,而且尽是外交官、政治密使、间谍、记者、囤积者与走私商人。

我生活于外交官和军人之间。还跟包含敌人在内的许多国家的人们来往。我四周的气氛已形成一个网,网中有间谍、双重间谍,侦探、阴谋和政治上的变动——但我在整个战争期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些。我被怀疑是间谍,我受到间谍的监视,我被敌国、中立国及自己国家的人怀疑。但这一切,我都丝毫未警觉。很久以后,我才略有所闻。在这氛围中,我为什么能够不受害,超然地活下去,自己也觉得奇怪。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随着战争的结束,我的变化也完成了,试炼的痛苦也臻于极致。这痛苦跟战争与世界命运没有丝毫关系。对住在外国的我们来说,德国的败北早在两年前已确实预料到,所以一点也不觉惊奇。我已经完全闭锁在自我与自我的命运中,但我常常觉得这样才能和整体的命运发生关联。我也在自我中发现了世上的一切战争与杀机、一切轻薄、享乐与懦弱。我首先丧失了自尊心,接着又丧失了自我轻蔑之意。在混乱中,我有时满怀重睹自然与纯真的希望,有时却又丧失此一希望,最后只好一心一意凝视着这混乱。觉醒的人,真正自觉的人,都可能会有一次,甚至多次走过那通往荒野的狭道——将此事告诉他人,终究是徒劳!

朋友离弃我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很悲哀,但没有不快。毋宁说我觉得这才是对自己所走之路的确认。这些老朋友对我说,你以前是个敏感的人,是个诗人,但你现在所提出的问题却如此无趣。是的,的确如此。当时,我已经顺利地超越了嗜好或性格之类问题,已经没有一个人能懂得我的话。这些老朋友指责我,说我所写的东西已失去美和和谐。是的,他们说得没错。但是这一类说词只会使我发笑——接受死刑宣告的人、被夹在断壁中拼死命往外逃的人,美和和谐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果违反自己一生的信念,我也许就不是诗人。难道美的生活只是一种迷惑吗?为什么不是?连这点也不重要了。我闭目投身于地狱,这也是无聊而微不足道的。也许,我错估了自己的天职与才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以前,我洋溢着童稚般的喜悦,自以为这才是我的使命,但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从很早以前,我就无法在抒情诗、哲学这类专门性著述中观察到自己的使命,啊,不,毋宁说是救赎之道,我只能在自己内心的活动中看到那真正强而有力的一丝活力。同时,我也毫不保留地向我心中所感受的东西宣誓效忠,于是我发现救赎之道。这就是生命,就是神。

后来,跟生命有关的极度紧张时代过去,这一切似已发生奇妙变化,因为当时的内容与名称现在已经没有意义,前天的神圣事物,现在听来已近乎滑稽。

战争结束的那一年,1919年春天,我隐居于瑞士的乡野,成为一个孤独的隐士。我一生中(这是父母与祖父母的遗传)不仅热爱印度和中国的智慧,也常引用东方富于象征的语词来表现自己的新体验,因而人们常称我“佛教徒”,当时我只一笑置之。因为在根本上,佛教比其他任何信仰都远离我。后来,我才慢慢发觉佛教也隐藏有一些正确的东西——真理。

如果能够依个人自由选择宗教的话,我一定会因内心的憧憬而加入保守性的宗教,亦即加入儒教、婆罗门教或罗马教会。但这不是来自天生的亲近感,而是来自与亲近感相对的憧憬。因为我刚巧生在虔诚的新教家庭中,同时从心情和气质来说,我也是一个抗议者(Protestant)。我对现在的基督新教深表反感,但新教与抗议者并不相矛盾。真正的抗议者,从本质而言,肯定成长多于存有,因而,不只对其他一切教派,就是对自己的教会也常加以反抗,在这意义上,佛陀大概也是抗议者。

自从那次变化发生后,我已经失去作为诗人的依据,对自己文学作品的价值也缺乏自信。写作已经无法给我真正的喜悦。可是,人须有喜悦。无论在多痛苦的情况下,我都一直在寻求喜悦。我可以不要正义、理性、生活与社会意义,我知道,纵使社会上没有这类抽象的东西,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但是一谈到喜悦,即使一丝喜悦,我也不会放弃。我希望能获得这微小的喜悦。这希望是我还能相信的内心小火焰。我认为用这火焰可以重建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