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成分”问题(第3/4页)
艰辛的日子开始了。祖父每天都要找村干部领粮食。每人每天两合玉米,一家四口人,总共八合。幽默一点说,这叫“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八合玉米要养活四口人,怎办?有糠有野菜。每天早起磨“面”,糠在磨里滚动,像呼呼响的风声,推着自然很轻,转几转,听到“咯嘣”一声,“啊,那是个玉米豆!”一日三餐,就是和这种“面”煮成的糊糊打交道。这“面”也可蒸成窝窝头,出锅时大概有一斤重,放干就不足一两了,它几乎可以漂浮在空中飞翔。到夏天,除奶奶在家,我们都去挖野菜,什么车前子、荆籽、苦苦菜、杨桃瓜、榆树叶、马奶子……噢!原来都能吃呀。毕竟,无粮不能养人。没办法,爷爷上山去挖榆树根,回来晒干,碾成“榆皮面”。这是一种黏合剂,和玉米面拌在一起,就可以做面条吃。于是乡亲们就拿着玉米来我们家换“榆皮面”。不料又出事了,村干部在开会时说:“地主富农吃玉茭面,贫下中农吃‘木头面’,这不是翻天了吗!”于是这条路也被切断了。
当时,亲戚朋友都不敢来往。祖父让我仲文叔叔(尔玄,我四祖父次子),背着粪筐,手拿粪叉,装作拾粪,偷偷跑到安阳沟我姑母(尔英)家,想要一点吃的东西。姑母吓得惊慌失措,不仅不敢给拿吃的东西,而且将自己的堂弟“赶”了出来,六月之寒伤透了爷爷奶奶的心。也就是这个时期,奶奶让我去东邻胡峪村,找那个原来要饭的老奶奶。我说奶奶让我来“看看”您。那位老奶奶热情极了。她先让我到火台边去烤火,问长问短;然后让我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又用一块破布包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塞到我的衣襟里,让我两手抱着;然后趁着夜幕降临送我出门。她怕街上的狗咬我,拿了一根拐杖,一直送我到村口,并嘱咐我过两天再来。尽管冰天雪地寒风袭人,但一阵暖流还是浸透了我的全身,难禁眼泪夺眶而出。我喃喃地说了声:“奶奶,我走了。”转身小跑而去。回到家,我把所获之物从衣襟内取出,交给奶奶。两位老人皆无言语,爷爷把我抱到炕上,用那条仅有的破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窝窝头,两个窝窝头,这是救命的窝窝头啊!爷爷脸上那深深的皱纹一张一弛地抽搐着,我不知他是笑还是在哭。
二月河的祖父。1976年夏,我回家省亲。一打听,那位老奶奶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凝望着那挡住我视线的巍巍群山,沉默了很久很久,祷告了很久很久。
村里的小学校也革命了。
是年姐姐十三岁,上初小四年级。原来她上学时经常带着我坐在她的旁边听课,所以我虽然没有正式上学,也认识了一些字。
一天,学校突然召开斗争会,斗争的对象是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看、姐姐被绑在老庙神房的红柱子上,逼着问她:“把家里的元宝倒手到哪里去了?”原来是为这么个事:姐姐的同桌女同学,叫杨小媛。她和姐姐经常玩一个圆形的小镜子,此事有人告了状,因而玩镜子就演变成倒腾元宝了。其实这个家里,有过铜钱,有过解放区发行的“济南票”,元宝这玩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斗争会除了姐姐受了皮肉之苦和唾骂羞辱外,当然没有什么结果。不知会议的主持者是老羞成怒还是预先安排的议程,另外一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办了。
会议主持者宣布:所有地主富农孩子们的衣服,统统脱下来,与贫下中农孩子们的衣服对换。还不错,主持人顾及了一些廉耻,让男女学生分开,到两个教室进行“工作”。因我年龄小,姐姐拉着我一起去女教室换衣服。姐姐毫不犹豫地剥掉了我的衣裤,给另外一个孩子换上。但她的个头较大,很难找到一个和她身材相仿的女孩。最后,她换上了比她瘦小得多的女孩的衣服。衣扣扣不住,只得两手拉着衣服捂着前胸……姐姐不说话,没有哭。我吓坏了,想哭,姐姐在我屁股上轻轻拧了一下,三个字:“不许哭!”大约是想让她那袒胸裸腹的尴尬能遮掩一二,她把我抱起来就走。
回家进门,屋里的情景使我们非常吃惊。
爷爷蹲在炕沿下,眼泪、鼻涕、口水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不停地向下流淌。奶奶抱着爷爷的膝盖,呜呜咽咽,凄切啼哭,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浑身几乎抽缩成一个圆团。
炕上有一封已经拆口的信。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颤抖着把那封信拿给了姐姐:爷爷奶奶的长子、我们的父亲牺牲的噩耗传来了。姐姐两手紧抓着那封信,一下子趴在炕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让那压抑心头的一肚子苦水倾泻出来吧。大家都在哭,谁也不劝谁,也无法劝。爷爷拉了我的小手,把我搂在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