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回忆(第3/3页)
回到村里,已是夕阳西下。我们方觉又累又饿。饥不择食,那半斤面的窝窝头,我和解放每人啃了两个,当然有滋有味儿。
这是夏天将尽一年之中最热的流火季节。但我兄弟二人在山中穿行,顺羊肠小道蜿蜒下山。当时豪雨如注,倾洒而下,我们推开路边一座荒庙的山门进去暂避。庙院荒榛野蒿丛生,地下的野生蔓藤从砖缝中挤出来,葱葱茏茏绕树攀缠。刷刷的雨声中不时有梨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下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小花。一时雨住,天色向晚,阴暗的天穹下又有流萤成阵,一团团绿雾样在眼前耳旁旋舞,又似伯父的幽灵在陪我们同行。庙与萤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我作文写书遇有此情,此景立刻闪现眼前。
1943年,我还没有出生。我的哥哥也在不记事的童稚之年。我对伯父的追怀,没有思念的意思,更多的是敬仰。他是最早从爷爷的旧家庭中叛逆出来的人,也是父亲新思想的启蒙人。父亲对他的思念充满着挚爱和悲伤。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你哥要学我哥哥,你要学我。”“没有你大爷(伯父),就没有我今天。”“你大爷对我真亲啊!”他一直都在慨叹伯伯的一生,犹如哀伤悲泣自己的不幸。
伯父是有灵的。我没有遇到。父亲告诉我,伯父遇难数年——当时是五人合葬,骨殖不辨——父亲接通知前去辨认。已是一具惨白的骨架,父亲一一细辨,突然一具尸体骷髅上的牙脱落——父亲记得这牙是伯父镶上的,头上贯脑中弹,弹痕宛然和群众回忆全然吻合,如此遂定骨名。这件事父亲写回忆录文如次:
1945年,日寇投降了。人们都在欢笑,哥哥却看不到了。我被调到太行行署,准备由地方转入军队,住在招待所。便跑到行署民政处,并见到行署主任李一清同志。他向我说明,哥哥在1943年反扫荡期间已牺牲了。一个干部拿出文件让我看,一本印刷的文件,说明我哥确实牺牲了,并说明牺牲在河北武安县。
南召五朵山(二)。我要求到哥哥的安葬处探望,李一清表示同意,并给我开了介绍信。我爬山越岭走了两天到达武安县城。民政部门对我很客气,说明了埋葬地址,并派人陪我到柏草坪车谷村。村干部很热情地接待我,领我到烈士坟。一共五个烈士碑,并排在半山腰上。我找到了“凌尔寿”这个名字,眼有些花,身体觉得微微颤抖。怕把字看错,还用手摸了摸石碑上那几个字,定了定神,觉得没有错。
陪我上山的群众,都虔诚地跪地磕头,并点燃了香和纸。一个老者还口中念念有词,但我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随后,大家动手帮我挖开了墓葬,打开了棺木。
棺材里躺着的人只留一个骨架,上面盖的布也都破了。看头部形象,像我哥哥,但我还是怀疑他是不是哥哥。我双膝跪地默默悼念:“亲爱的哥哥,你弟弟文明来看你了,给你叩头了,希望你显显灵,表示我没有认错你。”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他的一个门牙突然自动掉了下来。“哥哥!哥哥!是你,是你。”我呼喊着,号啕大哭……
我知道,哥哥在省城教书时一颗上门牙是镶的假牙,是见风震动而自行脱落。他也总算是显灵了。
我想把哥哥的遗体运回老家。村干部和乡亲们都表示:“我们这里逢年过节都要悼念他们,国家也永远不忘他们的恩德。”我犹豫许久,自己公务在身,路途遥远,搬回老家后,哥哥是否能受到像这个村的老百姓那样的爱戴呢?
我脱下上衣,用衣服擦去棺盖上的灰土,轻轻地盖上了棺盖……
“哥哥安息吧,打完仗,我来接你回家。”
哥哥告诉我,他第二次去探父墓,是带了祭文的,在墓前焚烧,有一蜜蜂下来,依在哥哥袖上不去,直到烧尽方才离去——那不是蜜蜂出现的季节,这是一;更奇的是,祭文烧后,有一片纸遗漏未燃,捡视后,竟是一个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