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之娱乐(第2/3页)

他下棋,哼小曲,看电影,偶尔也看戏,这些娱乐都有,但极有节制。我只记得他看过两次戏,都是在邓县。是县里排的新戏,请领导同志都去审看,母亲也去了的,我们兄妹三个“帮边子”蹭票进去看了看。看电影也是两次,一次在洛阳看的苏联片《棉桃》;一次在南阳,是连母亲也去看了的,也是一部苏联片,已记不清名字。那时国产片都十分纯净的,我只记得里头有男女接吻镜头,父亲问母亲:“是不是奸情?”

“不是。”母亲在黑暗中回答。

全部看电影、看戏的历史中,全家最多参与三人,全部对话交流就这两句话七个字。

父亲离休以后有时还有一点“玩”兴的。母亲连他的这点嗜好也没有。她似乎永远都在工作、写字、见人谈话、下乡。就这些,没别的。因此,我家过星期天就是一件事“改善生活”,弄伙食。父母亲,在邓县的兄妹三人,还有老保姆共六人,洗菜的洗菜,洗衣服的洗衣服,和面、剁馅、包饺子,大家一片忙碌,集体干活想办法把“吃”弄好。这个虽单调,但全家调动,分工合作的气氛非常好。当然,多数时间母亲不在,但有时她会饭时赶回来,用过餐再匆匆离去,我们也都十分满足,倘她也在家干活,用一句昔阳话“热火搭烙”(热闹喜庆)的,人人都心中舒展面带微笑。

最喜庆的日子是过年——当然是阴历年。全家(除了三妹玉萍在洛阳)能团聚数日,没什么玩的,就说故事,说笑话。我发现父亲开心时就会变得幽默、机智。他口才好这全家都知道,直到今天的二月河,已经有人夸奖我的口才,但我自知不及父亲未中风时。他会谈起打游击时与战友争论“远处那片云会不会下雨?”一方说“下”。另一方说“不”。说颠倒话“抬起山来黑了脸”,说捉到日本“政治兵”,又逃掉,日本人来报复,他们怎样躲逃。我也讲笑话,父母亲都喜爱听“傻女婿的故事”,“三女婿比诗”,讲:

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个穷长工。老丈人想出三女婿的丑,就让他们比说事,说出话头两句说得有理,第三问都必须对“是”。

“盐鳖户(蝙蝠)和老鼠一事。”大女婿说。大家一听,有道理,忙点头,照规矩说“是”。

“盐鳖户比老鼠多了一翅。”

“是。”

“但盐鳖户是老鼠的儿子。”

“是!”

文秀才头一轮过得顺当丈人丈母都笑开了花。二女婿再说:“苍蝇和蛆是一事。”

“是!”

“苍蝇比蛆多出一翅。”

“是!”

“但是苍蝇是蛆的儿子。”

“是!”

二女婿也过关,轮到三女婿,丈人丈母都瞪大了眼要看他出洋相,三女儿也放下筷子担心地看丈夫。

“咱们三个是一事。”三女婿若无其事地说。

“是!”

“你们两个又是文又是武,比我多着一翅。”

“是!”

典雅的香严寺大雄宝殿。

“但是,你们是我的儿子。”

“……是……”

……诸如此类的笑话,平日搜集,过年时候,和父母一道说笑,积累了不少,我很多写在书中的“傻女婿”笑话原始素材都得之于此。但想把父母逗得开心大笑那是别想。我讲历史故事,父亲听得专注。点头会意,但不笑。母亲很显然是用了耐心在听,她微笑,但也无大笑,夹一筷菜放我碗里,她自己也吃一口,说“这故事不赖”,就是最高嘉奖。吃完饭,父亲起身,说“今天很高兴”。这一天就功德圆满。只有一次,气氛好极,连母亲也说了个故事,是她自己亲身经历:

1944年,我刚参加工作头一年年三十,在区妇救会,我们几个女同志一起。上头分配来二斤肉,都高兴得不得了,商量着吃饺子。

刚把面和好,肉还没剁,正切葱,外头一阵狗咬(叫),接着听见三四声枪响。我回头赶紧一口吹熄了灯。

几个人黑地里紧收拾,面、菜、肉一包,噌噌地都跑出来上山。

我们到山上一个破庙里,接着过年,把庙门摘下来当面板,揉面、剁馅,也不敢点灯,怕下头敌人照见动静。

刚支起锅点着火,山底下又是几声枪响,接着听见下头敌人嚷嚷:“在上头!女八路在上头!在庙里——冲上去,抓活的呀!”

我们几个又是一个“紧收拾”,抬腿就跑。跑到天快明,到北界都玉皇庙,才算安定住,支锅包饺子,吃完饭天已经大亮。虽然一夜紧张,我们总算吃上了饺子,大家心里很高兴,只是异样,饺子馅怎么剁得那么粗?第二天返回头一个小庙里看,剁馅的门板上厚厚一层牛粪,只剁馅那一小块凹下去了露出木头。